《夕霧花園》The Garden of Evening Mists (2019) by LIN Shu-yu




《夕霧花園》
The Garden of Evening Mists (2019) by LIN Shu-yu


讀完了《夕霧花園》原著小說。作者陳團英筆下的張雲林,其人物的心理狀態遠比林書宇電影中描繪的要層次複雜、豐富許多。但完全可以理解,電影為了更有效率地在有限的放映時間與國際市場中傳遞情感與意念,而將人物與故事濃縮在這個跨國的禁忌之戀上,以愛情為主軸,歷史為背景——主角張雲林戰時與妹妹(小說中是姊姊)飽受日軍凌辱而獨自倖存後,愛上了日籍刺青師、前日本天皇御用庭園設計師中村有朋。


電影捨去小說中對那時代更為複雜的族群關係、社會階序的勾勒,張雲林年老後面對自己日漸「失憶」的病徵——她重新梳理(療癒)自身與殘酷戰爭的可怖回憶,以及她與中村有朋那存在著時差的愛情回憶。這些與夕霧花園後來荒草蔓生、她背後的刺青與記憶之間,更具啟發性與感性的隱喻,在電影《夕霧花園》中有些可惜地沒有善用這些意象。


這樣的選擇,固然就電影發行而言是明智的,卻也使得電影《夕霧花園》在敘事上略為扁平,極容易猜測到情節發展。因為創作者太過於明確知道這是個「愛情史詩」,以至於在角色編寫上讓這個意念大過於角色本身,電影中的人物狀態其實還積累不到一個程度,但劇情已經拉著角色走去了。


年輕的張雲林如何面對日軍對家人作出殘酷行為後,獨自倖存而妹妹慘死戰俘營的某種夾雜了罪惡感、憤怒、羞愧、無能為力,以及她日漸戀上中村有朋後無法自拔的愛慾,在這些彼此矛盾但又並存的情感之間的轉換,在電影的呈現上有些失準,不知道是不是與初剪完成時片長是 2 小時 40 分,最後剪到 2 小時有關,可能有些情感轉折幽微之處被捨去,而往往細微的差異就會在細節裡。還感受不到張雲林為何在此階段願意跟中村有朋講述自己在戰俘營的慘痛遭遇、還感受不到為何張雲林願意在此階段住進中村有朋家中,她就訴說了、入住了、答應刺青——刺青這等親密又痛苦的肌膚接觸,在電影中的功能是為了(具象)承接、轉移雲林內心的掙扎與痛楚,也為了呈現中村有朋在那時代下無以用其他方式表述的愛,一種「借景」。兩人隨後在浴室裡有了肌膚之親,而這場整部電影裡心境最複雜、是情感高潮的戲,幾乎是靠著李心潔的演技撐起來的。


我認為整部電影在影像語言上,最令人震懾、最有力量的一幕,是雲林和雲紅姐妹倆在燈火下隔著柵欄親密說話,她直勾勾的眼神雖然有不尋常,但直到雲紅尖叫一聲之後,我們才會明白那個不尋常是什麼。鏡頭從原本的臉部特寫拉遠到讓觀眾看見是一格格的柵欄,每一格狹窄的欄位都有一位女性和一位日本兵,那令人不忍卒睹的畫面、戰爭與人性的可怖,透過戰俘營慰安所的情境,國仇家恨就此難分難解。此外,還有雲林脫逃之後和妹妹的最後一別,姐妹倆的眼神與情緒也相當飽滿。


這些沈重飽滿的情感,一旦遇到了阿部寬飾演的中村有朋,進入到夕霧花園的空間後,那國仇家恨、那種亂世的紊亂混沌好像就輕易地被消解了。林書宇的影像風格是過於乾淨的,小說裡提到的關於花園意象、記憶與情感的複雜褶皺,在電影裡的視覺呈現卻略顯單調、單一。反倒是電影花了太多篇幅著墨中村有朋一而再再而三的更改花園設計,讓工人們反覆挖地、搬運石頭,但這屢次調整觀看的角度這件事,在電影中沒有很妥貼地與故事情節形成有效的(視覺)隱喻關係。


然而《夕霧花園》依然是林書宇的脫胎換骨之作,這部分比較是指他經歷了跨國製作的過程而言,電影導演終究得面對如何在各種資源限制、迥異的藝術形式中,取得最大的美感平衡,並且讓成品順利誕生。電影《夕霧花園》在改編上聰明地讓故事維持在一種閒逸的步調(影像風格也是),而不會讓自己被時代的複雜度綑綁、步履維艱,將險惡、殘酷的部分隔絕在兩人關係之外、記憶之中,但正因為這種美學上的「潔癖」,讓兩人的愛情在感性上令人疏離。會在一起,會分開,都是必然的結果,策動與縫合觀眾情緒的,其實是配樂與張艾嘉和李心潔兩位演員的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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