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聲仄拍攝《完美現在時》:在中國,這些做直播和看直播的人們 Interview ZHU Shengze the Filmmaker of Present.Perfect (2019)





中國獨立電影工作者朱聲仄的最新作品《完美現在時》(Present.Perfect.,2019)獲得今年鹿特丹影展最高榮譽金虎獎的肯定。這部全由網路直播畫面剪接而成的黑白影片,從諸多製作可能相對精良的劇情片中脫穎而出。這是一部帶有紀錄片本色,但又飽含對電影影像形式、拍攝者與被攝者關係展開詰問、開啟嶄新思考的作品。


《完美現在時》主題聚焦於中國當前火紅的直播現象。全片由攝錄自不同直播的片段剪接而成,以數字分成四個段落,第一段和第二段像是迎客式的開場,呈現出中國直播生態的多樣性,剪入不同主播在做各式各樣事情的畫面,有些橋段甚至讓人感到有些獵奇——比如在工地展演蛤蟆功的男子、去上廁所也要直播的女子;朱聲仄以群像的方式,展現直播內容的五花八門。隨著影片時間的推進,影像的推疊,第三、第四段則聚焦在其中幾位主播身上,透過一段又一段的直播畫面,一一呈現他們的生活型態、想法與價值觀。


根據 2017 年的調查統計,無論是自己擔任主播、觀看直播或是分享直播影片,已有超過 4.2 億用戶經常性的使用直播這一媒介,許多「流量頂級」的主播一躍而成網紅,甚至有經紀公司簽約,身價飛漲。直播平台每日產出成千上萬的視頻片段,透過網絡觸及散佈在世界各地數以百萬計的用戶,直播所衍生的現象近幾年在中國是難以忽視的議題。


身為影像工作者的朱聲仄自然對此伴隨新技術而產生的影音媒介很感興趣,但真正引起她對此媒介一探究竟的,乃是 2017 年一起於直播過程墜樓死亡的不幸事件——有名二十多歲的長沙青年在一棟高樓上徒手表演,沒有任何安全防護措施,結果摔下高樓當場死亡,而那畫面透過直播被看見,「為什麼人們要冒著生命危險做這樣的直播?」這令朱聲仄相當震撼。抱持著對此現象的疑問,這位一向是拎著攝影機出門拍攝的導演,便展開了在電腦螢幕前遊走於直播間,日日夜夜收看直播視頻的生活。而這一看,便持續了十個多月。


透過直播,看到社會邊緣

 「一開始我不斷被各種千奇百怪的直播震撼到,很奇耙啊,比如吃蟲子、鐵沙掌,為了吸睛、吸引粉絲訂閱,居然這也能直播!比如每天工作的時候、在外頭走來走去......我大量的看,覺得這些直播影像很草根、很有生命力和創造力。一開始就真的只是看,也不知道該怎麼看,總之就是不停的看,也不知道哪些平台適合我,所以我就每個平台都找,大概看了一百多個人,也可能更多。」朱聲仄聊到這段如大海撈針般還不確定這題材該如何著手的階段,原本平穩的語氣也不免加速,令人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就這樣看了四、五個月以後,朱聲仄逐漸歸納出自己的心得,知道自己感興趣的是什麼,不感興趣的是什麼,「我發現中國的直播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播打線上遊戲的畫面給別人看,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坐著聊天或唱歌跳舞,做一些娛樂觀眾的事情,那些我基本上不看;或者有些人為了吸引觀眾,刻意做奇怪的事情直播,那些我也不太看,看多了覺得沒有意思。」


朱聲仄觀察到在直播的生態中,有一小群主播與主流的主播不同——他們沒什麼粉絲,做直播不是為了成名、賺錢——雖然在鏡頭前直播,自然具備展演的性質,但是表演給他人看、討好粉絲並不是他們的首要目的,「做直播是為了交朋友,而不是為了賺錢或想變成網紅。也許他們一開始有賺錢的想法,但比較多是透過直播這媒介作為和外界交流的方式。觀察到這些後,我便定下主題,朝這方向去做。」於是朱聲仄鎖定了三、四十個人訂閱他們的直播,持續看著才慢慢找到自己想關注的焦點。


相較於同樣以直播作為主題的另一紀錄片《虛你人生》(People’s Republic of Desire,2018),以兩位異軍突起的中國火紅直播客在網路平台追名逐利、深陷慾望與資本旋渦的角度切入直播世界,朱聲仄《完美現在時》關注的並非那些擁有上百萬粉絲、商機無限的大主播,反而將觀看的視角轉向了那些少有人訂閱、非主流價值觀定義下成功的主播,「他們有個共通點,那就是生活圈很小,可能因為工作性質、地理位置、社會階級、先天的殘疾等各種因素,在現實中沒辦法和人交流,或很少機會和人交流的人。」有的是成衣工廠的女工,有的是奮力賣唱的街頭藝人,有的是肢體殘疾的人士,他們往往沒有光鮮亮麗的外表,沒有優渥的物質條件,可能身處偏遠的鄉村,位處社會底層,幾乎可說是中國社會的邊緣人。

《完美現在時》Present. Perfect. (2019) by ZHU Shengze

「比如片中那位在成衣廠工作的女生,她是一位才 23 歲的單親媽媽,獨自帶著女兒工作生活,她經常說她一個月只能休息一天,每天都是從早工作到晚,工作十多個小時,在現實生活中幾乎很難與外人互動,生活圈很小。我特別喜歡她的性格,大部分的主播都會討好觀眾,這樣才能收到禮物才會被訂閱、分享,但她不是,她說話很直白,毫不掩飾自己。」

從朱聲仄挑選的主要人物中,可以看到她作為一位電影工作者,對於人的基本關懷。而這關懷,透過《完美現在時》呈現的,並非對於直播背後各種光怪陸離現象的窺奇,而是對於不同人之處境那帶有理解意圖的嘗試。雖然工作的方法與形式不同,但本質上與她過往從事傳統紀錄片拍攝工作時對人的關懷並無二致。在前一部紀錄片《又一年》中,朱聲仄帶著攝影機參與了一個平凡的農民工家庭的生活日常,連續 14 個月,每個月參與這家人 4-6 次的家庭聚餐,每一次就是一顆定鏡鏡頭、一頓飯的時間,最後再挑出其中 13 「頓飯」,透過時間的自然流逝、堆疊出這家人的關係變化。


我總是很焦慮,因為直播不是 found footage

如此寧靜而陪伴式的拍攝/觀看,某種程度亦是朱聲仄在《完美現在時》中面對直播題材的姿態。因著直播這媒介的獨特性質——即時、同步,所以當直播開始的時候,在螢幕另一端的觀者也勢必同時展開觀看,「我總是存在很焦慮的狀態。因為直播不是 found footage,它不是一個可以事後在網路上搜尋到的檔案畫面,它是即時發生的,沒了就沒了,所以我總是怕錯過什麼有意思的人和事。」


回想起這段長達十個月密集「拍攝」(錄製)直播的過程,朱聲仄形容這是個「特別累的活兒」,而且需要耐心——對她與主播們都是;直播往往一播就是好幾個小時,而她也跟著在螢幕前看了這麼久,總共錄下了 800 多小時的素材。「我只要在家裡就會錄,一台電腦一直錄,還錄壞了一台電腦,硬碟燒掉!還好有備份,沒有損失太嚴重。」聽起來是相當驚險的過程,但朱聲仄依然面帶笑容語氣輕快地描述著;看著,錄著,她甚至歸納出某種節奏,「有的人只在晚上播,有的人是上班的時間直播。時差某種程度還滿幫我的,我白天要做自己的事情,可能從下午、晚上就一直看直播,一直看到半夜。」現居美國芝加哥的朱聲仄和中國有著 14 小時的時差,就連時差在她眼中也成了某種正向的意義。「我也曾幾想過要找助理協助,但是想想沒辦法,就算找助理協助,但我還是得要把那些直播都看過才行,不然也不知道哪些片段要用,哪些不用。」

《完美現在時》Present. Perfect. (2019) by ZHU Shengze

真實,與如何再現真實

擁有新聞攝影訓練背景的朱聲仄,對於紀實影像能如何記錄「真實」、反映「真實」與「客觀」始終很感興趣,也持續透過創作過程,來探究創作者和外界的關係。

「對我而言,如果是拍東西的話,其實很難做到完全的真實、客觀,因為當你拿起相機時,你鏡頭的選擇、焦段的選擇、焦點的選擇,其實就反映了主觀的選擇了。我感興趣的是:真實(reality),以及如何視覺性再現真實(visual representation)兩者之間的關係。」


如果說攝影鏡頭像是兩面刃,一方面能夠揭露真實,一方面又會讓人的行為在其之前產生任何「展演」性質,那在《又一年》中朱聲仄的解決辦法便是透過攝影機(拍攝者)的長時間在場(長鏡頭),讓被攝者慢慢習慣,甚而忽略他們的存在,試圖讓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真實得以在攝影機(拍攝者)前自然浮現。


這種藉由長鏡頭的方式來接近「真實」,某種程度和直播的長鏡頭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直播本質上帶有展演的性質,朱聲仄也不諱言表示:「直播,每一個人都在表演,包括我影片中的每一個人都是表演,但有些表演的目的性太強,我看不到這個人,我只看得到他的表演;有些人在表演的同時,或呈現自己想被呈現的樣子的時候,他能流露很多真實的情感,這種比較吸引我。」而這種「潛藏」在主播身上的「真實性」,也是朱聲仄之所以必須經過如此長時間的觀看(直播)與等待,才得以從大量的素材中提煉出來的。


直播這媒介,對朱聲仄而言另一個有趣的特點在於:攝影機是掌握在被攝者身上的,直播主播既是拍攝者也是被攝者,他們掌握何時開關機、鏡頭要怎麼擺。「我持續探問著我作為一位創作者、作為一位專業攝影師,還能怎麼用其他什麼樣的方式去記錄『真實』,或說那些人物真實的生活狀態。」這幾乎延續著朱聲仄在其第一部作品《虛焦》所做的嘗試——當時她舉辦攝影工作坊,把攝影機交給了一群孩子,讓孩子們去拍,將導演的拍攝權讓渡出來。「(被攝者)有相當大的主動性,他們決定要拍什麼,我覺得挺好的。因為看了太多作品都是創作者決定要拍什麼,都是創作者的視角,而這部片有我的視角,也有他們的視角,是兩邊不同視角的反映。」

 

直播,本身就是一種長鏡頭

當然她也高度意識到,最終影片呈現出來的畫面仍是經過導演的選擇,「但我總想透過他人的角度來看這世界。」朱聲仄說道,「所以長鏡頭對我而言,就是我以我的想法、我的意圖,挑選了一個景,選擇這個邊框、這個構圖以後,我把選擇權交給了我的人物,讓他們去做自己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可以把自己的狀態表現出來。我也不是對故事感興趣,我可能對這些人物的生存狀態比較感興趣。所以才會用這樣的時長(duration)去展現,得需要用這麼多的時間,才能融入他們的生活中。」


在《完美現在時》中,朱聲仄也保留了直播這種長鏡頭的特性,「其實主播每天就是拍一個超級長的鏡頭,可能連拍個七、八小時,那他的觀眾們、鐵粉們,也跟著看這麼久。......我影片中的主播有幾位是殘疾人物,是很特殊的群體,看到他們的第一眼肯定是帶有奇觀、獵奇的色彩,包括我自己,我不否認,但我盡可能在剪接的過程中,還原他們的狀態,不做過多的干擾或預設角度,我不想用這些畫面說一個很戲劇性的衝突,我想讓他們盡可能自然地、自我地表達自己。」


虛擬的空間,實質的情感與記憶

無論是交出「攝影機」或是透過長鏡頭的方式,朱聲仄總是不斷挑戰傳統電影創作過程中,拍攝者和被攝者之間的關係,並摸索著真實與再現真實的樣貌;在《完美現在時》中更試圖模糊所謂虛擬的網路空間與真實世界的邊界。若我們同意在紀錄片領域中,要「客觀還原真實」幾乎是不存在的事情,如何「再現真實」才有探討的可能,那麼拍攝者和被攝者的關係就會是很關鍵的課題,而這關係也會很大程度決定影片的樣子。

《完美現在時》Present. Perfect. (2019) by ZHU Shengze
 
就此而言,在《完美現在時》中朱聲仄和主播們的關係就很特別,「因為我沒有跟被攝者們面對面交流,所以我跟他們的關係可說是處在虛擬的狀態下,但這個虛擬的東西,你說它是不是真實的?我覺得是真實的,只是它在虛擬的空間下存在。我花那麼多時間觀看他們,雖然我在芝加哥看,他們在中國,但這距離並不影響,反而讓我覺得跟他們特別親近,我覺得心理上跟他們很近,因為讓我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可以看到來自母國的生活狀態,而且是第一線的,是記實的、實質的。所以這讓我觀看這些直播時,也會產生某些情感,會有實體的記憶,會有所共鳴,而這些情感都是真實存在的。」


此外,直播本身的互動性,也讓網路的虛擬空間與真實生活的關係相形複雜,主播清楚地知道在某個地方的螢幕前,有人正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透過禮物打賞、按讚,不僅傳遞出情感上的訊息,也具備實質的經濟效益;而朱聲仄在《完美現在時》中亦透過主要人物們,呈現出直播可以作為自身突破現實生活中社會階級、地理位置、社會角色等各種限制的方式,無論是在攝影鏡頭前直播的主播們,亦或是在螢幕前觀看的人們,兩者皆能從虛擬的網路空間獲得真實的情感連結。


《完美現在時》的影片調性透出一股正向、懷抱希望的氣息,或許部分與中國當局對直播平台的監控越來越嚴密有關,朱聲仄不諱言地提到,像是任何裸露、變裝、抽煙、自殘的畫面都不能在直播中出現,這規範持續浮動,沒有人能肯定今天能出現的東西在明天能否出現。但影片的調性也更多地反映出朱聲仄理解片中人物的態度:「他們的生存狀態是積極的,不然也不會做直播。許多處在類似處境的人,可能沒有勇氣直播,可能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生活中,特別孤獨、特別困擾。他們性格比較樂觀或至少想嘗試變得樂觀,不然怎麼會願意與人分享?」


面前這位對電影與人充滿深刻思索與關懷的創作者說著,年輕的眼神散發著炯炯的光芒,「我覺得作為創作者,特別是紀錄片,你一定是和外部世界有某種化學反應,那個化學反應本身才是最美妙的,才是影片的核心。而不是『客觀』去記錄東西,那對我而言是沒意思的。」人的生存狀態與直播這一當代媒介激盪出來的關係,從中閃現的某種樂觀、正向、願意傾訴的氣質,透過虛擬的網絡空間打破現實社會的實體藩籬,此一不屈不撓的特質與關懷在《完美現在時》中不時透現。



* 本文原刊載於《端傳媒》

* 文章原標題為〈虛擬的直播間,真實的情感:專訪鹿特丹影展金虎獎得主朱聲仄〉



《完美現在時》
Present. Perfect. (2019) by ZHU Shengze
Winner of 2019 IFFR Tiger Award 鹿特丹影展金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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