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面前,我們應該謙卑:專訪《菠蘿蜜》導演廖克發 Boluomi (2019) by LAU Kek Huat




高雄電影節閉幕片《菠蘿蜜》,是導演廖克發首部劇情長片。擁有多部短片、紀錄片拍攝經驗的廖克發,延續前作《不即不離》、《還有一些樹》對馬來西亞歷史、社會現況與自身家族故事的關注,再次以冷戰結構下進入「馬來亞緊急狀態」的馬來亞人民解放軍對抗英軍與政府,這段不被官方言說的歷史作為故事開展的背景,以多線敘事的方式,勾勒出在不同時空之下,那一段段跨越語言、文化、族群,彼此之間相濡以沫、相互依存,在顛沛流離之中,仍懷有人性溫度,在殘酷現實下仍見溫暖與愛的故事。

尋索不被記憶的歷史與情感

《菠蘿蜜》這部廖克發構思許久的電影,早在 2012 年便以前身《菠蘿蜜漫長的飄香等待》獲得優良電影劇本獎。當年的劇本同樣源自廖克發的生命經驗,關於加入共產黨死於英軍砲火之下的祖父、在籠罩著白色恐怖環境下成長的父親,以及遠赴台灣求學的兒子。由於故事橫跨了不同時代、語種,且偏向魔幻風格的熱帶叢林場景,使得籌資過程並不容易,電影的拍攝也持續推遲,直到完成了紀錄片《不即不離》之後,廖克發對劇本的想法也產生顯著的改變。


「你知道馬來西亞有種東西叫『三色奶茶』嗎?」廖克發突然問了這麼一句話,「對我來說,時間就像三色奶茶,不是線性的,是一層一層疊加的,我們活在現在不代表可以跟過去切割,如何感應、認識現在的時間,是基於我們對過去的理解。」《菠蘿蜜》多線交融的時間觀,正體現了廖克發對記憶的真實與虛構之關係的理解,「人的記憶沒有絕對的真實,所有的記憶需要在我們腦中重新組織、敘事一遍,甚至是虛構一遍,把所有線索串聯成一個記憶的故事,他才會存在。我們每天面對新事物時,又是以這些在腦海裡建構的記憶、故事的基礎,來認識世界。」


從被視為禁忌話題的祖父身世出發,廖克發的電影拍攝,像是一趟尋索自身歷史的旅程,進而連結到一整世代的馬來西亞。紀錄片的拍攝,讓他對馬來亞共產黨當時藏匿在叢林裡抗爭、生活的樣貌,有更多奠基在口述史上的理解,而這些都成為拍攝《菠蘿蜜》時的養分,包括如何跟游擊隊溝通、敬禮的姿勢、服裝的樣式、馬共如何躲避英軍的耳目走私食物、如何將出生在叢林裡的小孩帶出來,送到馬來家庭寄養等細節;特別是影片中馬來爸爸領養從叢林游擊隊中送出的華裔小孩菠蘿蜜,並摟在懷中的畫面,這些被官方遮掩、不被記憶的歷史,是廖克發希望在大銀幕呈現出來的。


「馬共在馬來西亞官方描述下的形象是殘暴的。當國家希望我們恨這群人時,會把他們『去人性化』,讓大眾無法想像、同理馬共是人,彷彿他們是很機械式執行命令、無人性的人,甚至是低等的人,所以政府才忍心『合理』對他們施暴。」這些對歷史與社會現況的回應,廖克發將之淬煉至《菠蘿蜜》細微的角色互動與關係之中,他不刻意著墨歷史背景的梳理與說明,而將電影敘事的重心放置在人物情感的經營,「我想呈現的是在那樣年代裡,一個母親和她的孩子之間的情感。」那些關於人與人之間那跨越族群界線,生命相互交疊的美好。


「那年代的族群界線其實沒有今天這麼分明。」廖克發說道。但在馬來西亞的政策下,族群的分化,成為政府達到統治目的的政治手段。《菠蘿蜜》中,主角一凡的華裔身份,讓他難以在馬來西亞自己的國家內,循著一般管道升學,他離鄉來到台灣唸書,認識了同樣離鄉到台灣求生活的菲律賓移工萊拉,還有更多來自不同國家的異鄉人,他們各自懷著不同的成長、文化背景生活在異地,面臨相似的處境——因為不被當地政府平等對待的身份、因為對不同文化感到陌生,所產生的「排他」與恐懼,使得他們只能從事著高風險的工作,被排擠在主流社會之外,就連電影也不例外,廖克發談及《菠蘿蜜》的多語性時疑問道,「為什麼以前的電影,在語言種類上是如此單一、純粹?這是我一直覺得奇怪的事情。如果你拿個攝影機走在今天台灣的路上,很難不拍到越南人、菲律賓人。我反而覺得這種多種語言、文化的交錯,才是我們真實的世界。」

三地選角,多語拍攝,說話與噤聲的演練

然而,多語的電影拍攝,為《菠蘿蜜》的團隊帶來極大的挑戰。橫跨台灣、菲律賓、馬來西亞三地的選角試鏡,是奠定電影基調的關鍵。採取寫實手法拍攝的廖克發,會依照演員特質與現場和其他演員的互動來修改劇本,因此在拍攝現場,演員才會拿到廖克發當天寫好的角色對白;但開拍之前,演員們也做足了功課——為了讓飾演一凡的吳念軒練就帶有大馬腔調的中文,廖克發刻意安排在電影中飾演其室友的「真正馬來西亞人」與他語言交換,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透過通訊軟體聊一些台灣和馬來西亞的垃圾話,「透過同年齡的馬來西亞人去告訴念軒這些事,才會培養出那個年紀的馬來西亞人該有的痞痞模樣。」也因此,兩人在正式開拍前已經相處了好幾個月。


針對飾演母親的陳雪甄,廖克發則有截然不同的策略。「雪甄是屬於提供充分資料她會準備得很完整的演員,但我會故意給她錯的資料,有時給對的,有時給不一樣的。」甚至在開拍的幾個月前,廖克發要她學福州話,但是後來才告訴她電影中她的角色是不能說話的,「因為那正是她身處的年代,噤聲的1950年代,對於不能說話這件事是帶有某種仇恨與憤怒的,她對世界的認知是困惑的,所以我用這樣的方式製造這種感覺。」


圖片來源 Busan Film Festival


至於萊拉,廖克發刻意不做太多事前安排,「因為她演的是對台灣陌生的菲律賓人。有一場戲我帶她到菜市場,給她一份菜單要她去買菜,攝影機跟著拍。她不會華語所以得自己想辦法,這就是她認識、熟悉台灣的過程,我想要保留這種陌生感,而非要她去演這個陌生感。」甚至在電影中,一凡和萊拉初次見面的那場戲,正是現實中吳念軒和 Laila Ulao 的第一次碰面。而片中小菠蘿蜜常帶在身邊的口琴,則是來自廖克發看到馬來西亞童星官佳賢在拍戲現場練習口琴而來的靈感,「只要小菠一吹口琴他就很開心,他的手指、腳趾都會很放鬆。演員和口琴的信任感,不是我們有辦法刻意營造出來的。」也因此口琴便成為電影中菠蘿蜜這個人物的一部分,口琴的琴音,也成為電影中重要的旋律。


廖克發依照他對演員特質的理解與觀察,透過不同的細膩安排,幫助演員貼近故事,甚而豐富原有的故事。「我不只觀察每個演員的個性,還觀察演員和演員之間的親密度,才決定劇情如何推進。由這些互動所提供的特質,再慢慢發展成電影。」這種集體創作的過程與體現,遙相呼應著廖克發所欣賞的伊朗導演阿巴斯,「阿巴斯電影裡的美,是難以再製的。他使用表演與演員的方式相當自然,他單純架設了劇情架構,然後把人們的良善都擺在他的故事中。」面對電影與電影中的故事,他說,如果是深刻地相信生命的人,不會想去輕易製造跟控制他的。因為在生命面前,我們應該謙卑。


《菠蘿蜜》導演廖克發 LAU Kek Huat, Director of Boluomi (2019)
圖片來源 Busan Film Festival



* 原文刊載於 2019 高雄電影節影展報 Vol.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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