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空山異客》導演楊恒 Interview: Chinese Filmmaker YANG Heng

 Interview YANG Heng the Chinese Filmmaker of Ghost in the Mountains (2017)

 《空山異客》 Ghost in the Mountains (2017)/photo credit YANG Heng

 

採訪、撰文/謝以萱

 

我透過《空山異客》更想說的,其實是當代社會中人精神的荒蕪。中國現在的發展非常非常快,人們都選擇進城,都為了某種生活目標去奮鬥,但時常會忽略過去,忽略他們是從土地出來的,他們放棄了土地,這些事情讓我覺得電影的場景甚至會比演員更重要,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尋找拍攝的場景。對我來說,我影像追求的是人的內心,每個人有不同的表達方法,我的表達方法便是透過那些荒蕪的空間來映照一個靜默的心靈。

 

 

楊恒 YANG Heng

1975 年出生,2001 年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毕业。首部作品《檳榔》(Betelnut,2006)獲得釜山影展新潮流獎、南特影展新導演獎,以及香港電影節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2009 年作品《光斑》(Sun Spots)獲得坎城影展基石單元(Cinéfondation)和鹿特丹影展 Hubert Bals Fund 資助。2014 年作品《那片湖水》(Lake August)亦入選多項國際影展,而《空山異客》則在 2017 柏林影展全景單元首映。

 

中國電影導演楊恒最新作品《空山異客》(Ghost in the Mountains,2017)入圍柏林影展全景單元(Panorama),以獨特的鏡頭運動與影像風格,描述一位離家多年的男人老六,返鄉走訪村裡友人、戀人、兄弟,回看過去的過程,影像呈現出湘西地區淒美、孤寂、令人屏息的山林景致,楊恒鏡頭下的人與景,就像是中國古典繪畫那般相映成趣,框出一抹神秘、哀愁、發人哲思的心靈世界。

本專訪為筆者於 2017 柏林影展期間世界首映後進行。

 

 

謝以萱:《空山異客》的劇本設定相當有趣,英文片名 Ghost in the Mountains 可能更能看出電影中返鄉的主角一開始就死去,是個鬼魂在村裡遊走,影片透過鬼魂的視角,一個死亡的視角,談的其實是生存、存在這件事,關於人生存的狀態,想請楊恒導演先跟我們聊聊關於鬼魂、死亡的構想,是在劇本形塑的初始便決定放入的嗎?您對劇本的構想為何? 

 

楊恒:我一直都很想拍公路電影,但我又不想把它做成那種開著車到處走,很常規的公路電影,我構想的角色是個回鄉的男人,場景的設定跟我先前的作品《那片湖水》(2013)有關,上一部作品是在湖邊拍的,拍完後我就跟自己說,下次要在山裡面拍,想要兩部片在空間上是截然不同的,我將人物與場景這兩個元素加在一起,講一個關於過去的故事,與我前三部作品《檳榔》(2006)、《光斑》(2009)和《那片湖水》()探討成長的題材不一樣,其實有點互補的意味,但也是種延續,它談的是當你人生成長到一個階段、已經不是那麼有衝勁的階段回頭去看,那會是種什麼狀態,像片中的主角他最後也沒有找到答案,他是從一個點回到一個點。

 

我作品一向都是故事性較弱,雖然《空山異客》已經刻意加了一些故事性的情節,但相較於其他電影來說還是沒什麼劇情,我想的是,觀眾可以被這故事吸引,但是不一定要去關注那故事本身,可以更多地注意到整體空間、人與環境的關係,我想讓觀眾感受到的是一個人的精神狀態,透過外在的空間來感受人物的心靈,這是我看重的,而不是要觀眾去在意他成為鬼魂的情節,有的觀眾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個中年人回老家,有的觀眾注意到他是一個鬼魂,但不管何者,我都覺得沒有關係,如何詮釋是觀眾的問題,我提供的只是一個開放性的空間去讓人思索這事情。

 

謝以萱:這部影片的影像風格相當突出,想請問導演這樣緩慢的影像節奏與鏡頭運動的方式,是您一開始在構想劇本時就打算這麼拍了嗎?而影像的風格與劇情的關係為何?您如何思考這件事情?我感覺鏡頭的移動特別像中國古典的書畫,我們像是在觀賞一長幅畫軸一般,隨著您的鏡頭移動,慢慢讓畫面、人物與故事展開,可否跟我們多聊聊這部分。 

 

楊恒:確實,中國的國畫影響對我比較大,我挺喜歡文人畫的那種意境,我感覺中國的文化總是講意境,提供你一個空間,空間、山水裡面有一些人在其中遊玩,你第一眼看到的會是整體的空間,慢慢的你會看到幾個人在空間中,空間給你的衝擊力往往比那幾個人要強烈,但是那小小的幾個人在其中的意義相當重要,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所以在我的作品中,我都會很有意的去模仿中國古典繪畫的表現形式,這對我來說是挺冒險的,因為觀眾看不到人,看不清演員的表情,再加上現在很多人看電影都是在手機、電視屏幕上看,那這更難去感受到,電影還是要在電影院看,但我也很難責備現在的觀眾用手機看電影,因為這是個趨勢。我做這部作品的初衷,是想表達一個觀察世界的方式,我們可以這樣去觀察世界,電影可以這麼去看。喜歡的人會很喜歡,不喜歡的人可能會非常不喜歡,非常不習慣,加上影片的故事性不強,有的觀眾會問說為什麼要讓我看這麼多像相片一樣的畫面。


《空山異客》 Ghost in the Mountains (2017)/photo credit YANG Heng
 

這樣的構圖方式,可能也跟我一開始是靜態影像攝影師有關,所以會特別注意人與空間的關係,這相當具有哲學的意味,將人內心的世界外在化,看這空間就可以感受到人的內心狀態。我拍過一部紀錄片,在那部紀錄片中,我嘗試讓影像形式以類似清明上河圖那樣,很多人物是同個平面的,在中國傳統繪畫中,空間的立體感不強。我覺得我鏡頭的長,是有理由的,它可以讓觀眾慢慢忽略故事,轉而注意風、陽光、周邊的景物,那些可能是我們在拍的時候也沒注意到的事物,但在緩慢的鏡頭中可以被看見,觀眾可以在畫面中尋找,因為時間很足夠。影像的風格可以說是我在構想劇本時就設定好的。

 

我的電影找資金很不容易,所以我在構想劇本時,就已經想好出來會是什麼樣子了,甚至那些畫面會出現在我腦海裡,找景的時候,我會按著我腦子裡想像的空間去找,如果找不到我想像中的空間,那我會按照目前找到的空間反過來修改劇本。我是個比較注重前期工作的人,當然這樣也比較省成本,在現場拍攝時可以很迅速有效率,很多事情在寫劇本時就會像拍電影一般模擬出來。

 

謝以萱:我感覺這是一部相當與環境結合的電影,就像是從這塊土地上長出來的,故事的發生與湘西這地是難以分離的,可否請導演談談影片中角色與空間的關係。 

 

楊恒:雖然我到目前為止的四部電影都是在家鄉湘西拍攝的,但我之前都不是刻意為之,很多是因為現實條件的逼使,在外地拍電影的成本是很高的,基本上是不現實的,在老家我有朋友、有辦法可以解決問題,但到了《空山異客》時,我開始有意識地在湘西找景,因為我覺得這部片裡的空間,更多時候是種心理的空間,景相當難找,因為現在的湘西發展成了旅遊區,所以很多地方都是遊客。我當初設想劇本時,就決定這場景該是荒蕪人煙的地方,但是它又需要有人的氣息在,我不是光要一座荒山,我需要它有荒廢的場景,比如工廠、學校,可能現在沒有人,是片廢墟,但是可以感受到曾經有人在這兒,我覺得這是將故事視覺化的關鍵。

 

我透過《空山異客》更想說的,其實是當代社會中人精神的荒蕪。中國現在的發展非常非常快,人們都選擇進城,都為了某種生活目標去奮鬥,但時常會忽略過去,忽略他們是從土地出來的,他們放棄了土地,這些事情讓我覺得電影的場景甚至會比演員更重要,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尋找拍攝的場景。但同時,我也不太想把這故事具體化成這是一個湘西的故事,當然我沒有辦法迴避這部片確實在湘西拍攝的,我很希望讓觀眾感覺到這是關於人內心的事情,因為我相信人與人之間是有共通性的,每個人心靈最靜默、最初始的地方,都會有所相通的部分,哪怕是最沒有文化的人,他也都會有一絲絲悲傷、靜默的時候,這是我最想要找到的電影感覺。

 

我想拍的是人的狀態,這跟中國許多導演擅長的那種紀實感很強的作品很不同,我特別喜歡有意境的東西,你也許看這畫面只是山水,但你可以從這山水聯想到心靈的世界。即使影片中出現認得出來的場景有湘西的洗衣中心、汽車站,但都經過很虛化的處理,甚至看不到街道,只是聽到聲音,我並不意圖展現小鎮的全貌。對我來說,我影像追求的是人的內心,每個人有不同的表達方法,我的表達方法便是透過那些荒蕪的空間來映照一個靜默的心靈。

 

雖然影片都有長鏡頭、緩慢的節奏,但泰國導演阿比查邦關注的我覺得比較是空間裡的社會關係,侯孝賢導演關注的可能是整個社會,而我則是更注重個人化的體驗,我不知道這種體驗是不是與眾不同,但我很希望這體驗能跟某些人溝通,我相信這世界總有跟你差不多的人,肯定有人能夠感受到你影片要表達的東西,我覺得這可能是我拍片的動能。

 

謝以萱:導演您剛剛提到《空山異客》找景時花了很多心力,影片中許多場景也令人印象深刻,包括和尚打禪的山洞、險峻的山林、廢棄的工廠與學校等,想請您聊聊尋找場景的過程。 

 

楊恒:我做完劇本之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場景,因為我知道我要的場景不好找。湘西共有八個縣,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尋找,有次有個朋友出去旅遊拍了照片給我看,那空間與我構想的主場景樣貌很類似,但我第一次去到那邊時相當失望,開車上山時到處都是濃霧,什麼都看不見,當可以看見的時候,只見到處都是小破房子,我特別失望,因為這跟我想像的很不一樣。但隔一兩天後我又去了一次,霧完全消退了,很多景觀便展示了出來,後來我們就以那地作為主要的拍攝基地,以這裡為圓點,再向四周擴散去找,大概方圓一兩小時可以抵達的距離,找了好多地方,一個場景一個場景解決。像工廠是我們在找景時突然發現的,它本來不在劇本裡,我是看了這地方後很喜歡,才將這場戲加進去的。和尚的場景我希望它呈現古典意味,中國禪宗的感覺,很有靈氣的地方。


《空山異客》 Ghost in the Mountains (2017)/photo credit YANG Heng

 

在中國繪畫中,你可以看到瀑布、小亭子,然後有幾個人,我很想找到類似這樣感覺的地點。一開始我們找了一座大山,它景很好,但是不方便拍攝;總之我們都是一場一場去找地點。景大概分佈在三個縣城,開車都算近,最遠的是湖區。在湖區的戲是關於愛情的,我覺得愛情在每個人的理解裡都會有點不一樣,希望關於愛情的場景是溫暖的,湖區作為一個美麗的背景,跟山區裡所有的感覺很不同。

 

我同時也會根據人物的性格來找景,比如大哥身處的地方,是個農家樂,在原始劇本裡,大哥的場景該是在水面上的場景,但是我找不到那種水面,那在湘西的南部比較多,但北部基本上很少,所以我們後來就改劇本,自己做編劇就有這個好處,可以隨時改自己的劇本,不需要跟別人商量,可以依照情況修改。所以場景就是這樣一個個慢慢找來的,整個過程花了一個多月,比拍電影的二十天還長,前十天我都是很失望的找,那些景都不盡理想,之後才慢慢看到一些點頗有意思,才比較放心。找景對我來說相當重要,尤其在這部電影中,場景其實是個重要的演員。

 

謝以萱:說到演員,影片的主角老六並不是職業演員,但他詮釋那角色的孤寂與沈默令人印象深刻,導演當初是如何找到這位素人演員?又是如何跟他溝通角色的內心狀態呢? 

 

楊恒:男主角是我的朋友,開飯館的,喜歡健身喜歡登山,他一開始其實不願意來演,花了不少時間說服他,好在我先前拍過三部電影他都知道,也得過一些獎,所以他相信我們不是在做不靠譜的事,但他同時也相信我拍的電影他肯定不喜歡。在我家鄉幾乎沒人做電影,人們對電影的理解還是偏好萊塢的類型,很少有人看像我這種電影。我就跟他說,你就當作是幫我一個忙,當好玩像是旅遊一般。飾演另一個角色的梁宇,他曾經在我的作品《檳榔》、《光斑》演出,當時還是個小孩,現在成人了;而女主角也演過我上一部電影《那片湖水》,他們其實平常也沒跟我有太多交集,就是各做各的事,我有電影拍的時候就會問他們,演我的戲不太花時間,那女孩的戲就拍兩三天,我們不是一堆演員在現場,而是誰拍完了就先離開。

 

一開始時,男主角有時會發脾氣,他不懂為什麼我要他在大熱的天裡老是走來走去,有一場拍了十幾個小時,但後來還沒用,他覺得這太無聊了。《空山異客》原本的片名叫《山鬼》,我覺得他就像是個鬼魂,一般人對鬼魂的理解可能是很瘦,但山裡的鬼對我來說是魁梧的、有飢餓感、壯實的,時常戴著帽子走路,怕光,我那朋友就很符合這樣的形象,至少在外型上很像,但他其實是個很搞笑、很樂觀的人,性格跟電影裡的角色差得很遠,所以我老是跟他聊一些內心黑暗面的事情,拍戲的那二十天他基本上就有一點點憂鬱,他說他負能量太多了,但正是那個狀態與角色是契合的。唯一的問題大概是他不太能懂這人物,不太懂為什麼他要這樣動作、做這些事情,我的演員們大多是在縣城長大,不是純鄉下長大的孩子,所以有時候不太理解一個鄉下孩子會如何處理這些狀況,我盡量跟他們說明,但如果還是不太懂那就不要懂了,我會直接跟演員說要怎麼做,若覺得哪個動作不舒服我們可以再調整,會經過排練之後再開拍。

 

我有時候會跟演員描述一些簡單的事情,我不是直接去解釋內心的狀態,因為太抽象了,比如我會跟演員說:老六是個返回老家的人,他在外頭混得不是特別好,有點傷心的感覺。說太多也不見得能理解。像女孩我就跟她說,在某些鏡頭裡面妳要漂亮,妳要漂亮的走出來,給我一個動作讓攝影機捉住。

 

謝以萱:《空山異客》的攝影指導是呂松野,想請導演談談和攝影之間的合作方式。 

 

楊恒:我是第一次與呂松野合作,他是一位很優秀的攝影師。大概是景找好後他進來劇組,所以很多東西都已經給他造成一定的限制了。我們當時的條件不是特別好,所以沒辦法在初期就確定會不會有個攝影指導。他在現場提供了很多協助,從他的專業經驗來幫助這部電影,他人品也相當好,有問題的時候也會很尊重我的看法。我們在現場的合作很順暢,拍得很快,總共就二十天,因為成本也不高,必須抓緊時間,每天都得拍完大量的場景。

 

謝以萱:影片裡的聲音也很令人印象深刻,有相當豐富的山林環境音,但同時也有不少人為的聲響,為影片增添不少神秘的氣息。關於聲音的設計,導演是如何構想的? 

 

楊恒:我不習慣使用背景音樂,如果空間裡的各種聲音做得足夠好的話,它一定比音樂要棒,當然也跟我目前還沒認識很好的作曲朋友有關(笑)。我認為環境的聲音是種重要的補充,假如空間是內心世界的外在化的話,那聲音則是對一些抽象情感的深化,聲音其實是很具象的,可以補充空間的很多細節,比如山林裡各種豐富的聲音,都可以幫助觀眾理解這空間,讓畫面更具象些。而比如工廠聲音的處理,或是山洞裡聲音的處理,我會選擇去加強該空間的非現實性,但依然是屬於那空間裡會具備的元素,例如山洞裡的水滴聲、工廠裡鐵門的聲音,那都是外加的,真實的空間裡沒有發出那些聲音,但是這些聲音又都是有理由的,很主觀的,不是純粹的紀實錄下環境音而已。我思考聲音設計時,偏重紀實與主觀的聲響混合,有些是故意誇大,營造出效果,但它們都是來自於該空間,是有依據的。 

 

謝以萱:導演您先前提到中國的古典繪畫對您作品風格的影響頗大,可否談談您是如何理解那些藝術作品?

 

楊恒:我很喜歡中國的宮廷畫、文人畫,像是八大山人一類的,構圖很有趣,會好奇為什麼中國人是這樣看世界,我作為現代人的角度去看那些古畫總會覺得奇怪,畢竟我們現在比較接受西方看世界的方式,像油畫就總是填得很滿,但中國古畫裡,卻留下很大空間,這不僅僅是關乎畫面構圖,它同時也牽涉到生活的態度,觀察世界的方法,一種哲學。


 

*原文刊載於《cinephilia迷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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