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導演榮光榮 Interview: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maker RONG Guang Rong


Interview: Children Are Not Afraid of Death, Children Are Afraid of Ghosts (2017) by RONG Guang Rong

中國獨立導演榮光榮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maker — Rong Guang Rong/photo credit: IFFR


採訪、撰文/謝以萱


我是一個對自己的行為有許多自我批評的人,我是一個人,自然有人性的惡在身上,我又很理想主義,對人性抱持希望,希望在生活在家庭有更好的樣貌,但我做得不夠好,很多地方我沒做到,所以會對自己不滿意;而我的童年是被放棄的,在一種被壓迫的生活環境裡成長,其實我總想著要是能不長大多好,但是你已經長大了,回不去了,那怎麼辦?所以我會一直在某種我虛幻的童年,和現在的我之間擺盪。



榮光榮 RONG Guang Rong
中國獨立電影作者,一手寫詩與散文,一手拍攝影像,對記錄下生活中所有觸動其內心的事物有著強烈的慾望與執著,視文学和电影為畢生追尋的夢想。是個跨領域的實踐主義者,作品橫跨攝影、錄像、電影、空間改造,於北京創辦獨立藝文空間杂家LAB,持續以藝術形式參與社會。首部紀錄長片《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獲得 2017 鹿特丹影展(IFFR) NETPAC 獎。


中國獨立導演榮光榮的首部紀錄長片作品《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Children Are Not Afraid of Death, Children Are Afraid of Ghosts,2017),從駭人聽聞的農村孩子集體自殺事件展開,榮光榮在震驚之餘,前往村莊探詢事件的經過,並將他所遭逢的一切,一一化為對冷酷現實的叩問。這並非單一的個案,而是在中國高速發展之下的結構性現象。


本片獲得 2017 年鹿特丹影展 NETPAC 獎,評審在其得獎理由中提到:導演對中國社會現況的關懷,以強而有力的情感渲染力道,真摯地在其作品中呈現,使這部極為個人化的作品得以映照出更廣大的社會圖像。並巧妙運用不同方式,試圖描述令人絕望的過去,但同時懷抱著希望迎向未來。


見過導演榮光榮的人,一定會對他活潑、充滿童趣的外型印象深刻,兩個髮髻紮成小球,高高梳起,像對米老鼠的耳朵;初次見面便親切地說「叫我阿榮就好」,是個熱情、充滿創作動力的人,與其說是驅使他持續創作的動力,倒不如說他有著透過影像與文字來梳理自己、表述自己的強烈慾望,這讓他能夠源源不斷地產出影像,長期持續以影像記錄自己的生活。


以下為筆者本次在 2017 年鹿特丹影展頒獎典禮過後,對導演榮光榮做的採訪。




謝以萱:想先請阿榮聊聊這部影片拍攝的初始,是在什麼樣的契機與關懷下,展開這個拍攝計畫?


榮光榮:大概十二、三年前,我有了一台自己的錄影機器 SONY T,當時還沒錢,機器是撿來的,這是有攝像功能的數碼相機,有了這台機器後,我就開始拍我自己,我當時想著「終於可以不用寫日記了,把所有事情拍下來就好,可以偷懶」,因此養成了拍攝習慣,持續拍東西,夢想著成為電影導演,我很早就意識到這夢想會破滅,但我一直沒有放棄拍攝,每天都不斷地拍著。其實當初開始接觸這題材時,我沒有想到去實地走訪村子的行為能夠最後變成一部影片,這是基於我的拍攝習慣而開始的作品。


之所以會前去瞭解影片中提到的「四個小孩自殺事件」,與我的童年有密切的關係。很多時候,我不會把自己視作一位父親 — — 雖然我有三個孩子,但自從我的孩子出生後,再加上我的童年回憶,我覺得我更能夠理解孩子,與孩子們站在同一陣線,跟他們一樣無理、跟他們一樣的不聽話、跟他們一樣的野蠻、跟他們一樣的憤怒,孩子是會直接表現情緒,成人則是會控制、偽裝自己,我對成人的世界感到絕望。在聽聞孩子自殺的消息時,我幾乎難以理解,到底為什麼孩子們會自殺?我不相信!我知道一定有原因讓他們自殺,而不是主流媒體說的那樣是因為精神狀況、家庭暴力等,因為他們這樣子生活已經好幾年了,那些理由其實都不足以說服我,於是便想親自去看看。


影片中看到的那些手機訊息,都是真實的,但這些是回來之後決定要做這影片,回過頭來思考該如何跟觀眾闡述這經過時補拍的,我想也許這些短訊可以成為當時的證據,或與觀眾溝通的語言方式。但一開始起念要去村子,完全是因為心裡太難受,像是被戳了一刀,有種噁心感。我是一個膽子特別大、學過武術、總是打架的人,但這件事情讓我相當不舒服。影片中有好幾個畫面都出現癩蛤蟆,這是我從小最害怕的動物,我看到癩蛤蟆會渾身不舒服,牠在影片中作為某種恐懼的象徵。其中有一個鏡頭,是我回到自己的村子,在夜裡剪片子,回家的路上看到一隻癩蛤蟆爬過垃圾堆,那種心裡不舒服的感覺我把它拍了下來。經過那趟前往村子的旅程後,我就像是病了一樣,過不了這個結,整個人的狀態特別黑。


你如果搜尋新聞就可以看到,在畢節市有五個男孩死在垃圾桶裡,有十幾個女孩,她們都是留守兒童,在學校被性侵好幾年;好幾個孩子一起死於車禍。以上這些案子的事發地點我都去了,只是沒有表現在這部影片裡,而是另外單獨寫了一本中篇小說,將我的經歷全寫了下來。至於這部影片能完成,吳文光導演其實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鼓勵我,我們和另外兩位導演章夢奇、劉小雷一同住在同個村子,他們對我幫助很大,陪我度過這段內心的焦慮。第一個剪接出來的版本《膽小鬼去畢節》約有 200 分鐘,我所有的痛苦、焦慮都通通在裡邊,走訪村子過後,我很自責,我覺得我是一個膽小鬼,我從來都是膽子很大的,但是這一次的經歷讓我深刻感覺到自己真的什麼也沒辦法,我害怕,怕死、怕被抓起來、怕被消失,在面對強大的「他們」時,就會感到自己的無力。


目前看到的作品是我去年投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之後修改的完整版,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改動,主要是旁白、聲音的後製等,當初在中國國內做了幾場放映,朋友就建議我不要被紀錄片的形式給侷限住,可以嘗試加入配樂。


這部影片完成之後,我的這種無力感好了許多,可能這部影片對我來說是種「治療」,讓我能夠去面對這些東西,讓自己從過程中去釐清、整理自己的情緒。


謝以萱:這是一個很駭人聽聞的經歷與事件,但很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影片中阿榮你卻反以童趣的方式,以玩偶拍攝的動畫來闡述事情的經過,作為一種隱喻與象徵,可否請阿榮聊聊這部分的安排與思考。


榮光榮:類似這樣的表現手法在我以前的短片裡用過,但這次的經驗真的讓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不僅是素材的部分,在情緒上也難以面對,就像你被傷害了想要報仇,但不知道該如何報這個仇。我在剪輯影片時,我家的大女兒坐在旁邊,因為我一邊工作一邊也要顧孩子,她有很多絨毛玩偶,她跟她的玩偶們玩「大灰狼來了」的遊戲,我在一旁看到了,她當下玩玩偶的情緒也觸及了我,我感覺「就是這個了」。


《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劇照/photo credit RONG Guang Rong


於是我跟女兒一起去了玩具城,讓她幫助我選擇代表壞人身份的玩具,回家以後,我兒子和女兒一起幫我改造玩具,尤其是鱷魚人這個角色,鱷魚玩具一般都太長了沒辦法拍,所以我們把鱷魚的頭剪下來,裝在一個熊的身上,就變成了鱷魚人。這個過程是我跟孩子一起完成的,他們配音,我們在現場拍,影片中看到的手就是孩子在操作這些玩具,因為我的手是成人的手,透過他們的小手來呈現會更好;包括片尾的那首歌,是我大女兒唱的,孩子時常在家裡唱歌,這首歌之前沒有加,但後來想想我是要告訴別人一個完全悲觀、死黑的故事,還是告訴大家不要放棄。我想可能不要放棄更重要,所以加了這首歌。這段動畫做完之後,很解氣啊!讓我有種舒服感。


我第一個剪輯版本沒有這段動畫,我一有這想法後,就開始拍我女兒平常玩的遊戲,拍完之後我就把素材整理出來,然後請吳文光、章夢奇、劉曉雷等人來看,我說我要用這種方式來重現現場,問他們覺得怎麼樣,大家提了一些意見,對我來說,創作過程中彼此的互相幫助很重要。他們看過後覺得很不錯,我就開始拍了,我是行動主義者,燈光、腳本、拍攝都是我自己來,女兒也幫我一起構想故事腳本。


謝以萱:你是怎麼跟女兒描述這段經過的?


榮光榮:對我來說這件事情不只是我個人,而是我們家的事,大女兒今年九歲,也夠大了,她足以面對這件事,我沒有跟她說得那麼直接,沒有提孩子自殺的事,只提到了爸爸在外頭遇到了壞人,他們對爸爸特別不好,我們一起來把它拍成動畫片。她說好!於是我就跟她一起聊了這個故事。能做這件事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因為我們家孩子在睡前一向有個遊戲的慣例,也就是影片裡頭兩兄弟在玩的遊戲 — — 角色扮演。我習慣性地培養孩子這方面的能力,一個故事有個開頭,然後我們一起去發展這個故事,誰扮演哪個角色,孩子們準備好道具和衣服,然後就開始表演。可能持續這種練習,對他們來說可以比較輕鬆地面對這件事,也幫助我能比較容易跟孩子溝通,孩子們跟我比較親近。


謝以萱:影片裡的敘事角度相當有趣,阿榮你的身影出現在影片中,你是成人阿榮,但你同時又是孩子,嘗試以孩子的口吻和視角來看這事件經過。想請阿榮聊聊這雙重角色的安排。


榮光榮:我是一個對自己的行為有許多自我批評的人,我是一個人,自然有人性的惡在身上,我又很理想主義,對人性抱持希望,希望在生活在家庭有更好的樣貌,但我做得不夠好,很多地方我沒做到,所以會對自己不滿意;而我的童年是被放棄的,在一種被壓迫的生活環境裡成長,其實我總想著要是能不長大多好,但是你已經長大了,回不去了,那怎麼辦?所以我會一直在某種我虛幻的童年,和現在的我之間擺盪。去村子裡拜訪那些孩子時,我知道我與他們相處讓他們感到很開心,但我隔天就得走了,他們肯定也知道這些,這種矛盾的心理狀態一直跟隨著我,我自己沒法去解決,沒法給出結果,但我覺得也不應該迴避,因為我作為一位紀錄片作者,我是使用真實材料去創作。我到現在也還沒想明白,也不確定有什麼方法解決,但至少別裝單純,必須去面對它。


影片中兩位男孩跟我在玩角色扮演時,選擇「裝死」的戲碼,他們沒有成人這樣的語言組織能力來說出自己的想法,在那一刻,我也不能夠佔據他們的話語權,所以我盡可能讓自己站在孩子的角度說話,表現出他們對大人的看法。


謝以萱:當初是如何找上影片中的兩兄弟?影片拍攝過程是如何進行?


榮光榮:我們在村子裡被警察驅逐出去時,這兩兄弟的父親就在旁邊看著,他也是現場那群沒有反應的大人們之一,但是他跟著我們。警察離開我們後,他就過來跟我們說「跟我走,去我家吧」。其他人也希望釋出善意,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們不敢,包括這父親他也不敢,只是他家不在同個村子,是在旁邊的村子。到他家後,他就準備飯給我們吃,他知道我們是誰,為了什麼而來,我們都心照不宣,也不過多談論,他就讓我們留在家裡,他忙他的工作,我們跟兩兄弟相處。

《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劇照/photo credit RONG Guang Rong


剛到他家時,兩兄弟很拘謹,我是特別感到不好意思,因為他爸爸把兩兄弟的床給了我們,他們兩人睡在影片中的木板床,那其實是客廳的沙發,打開變成床。從影片中洗碗那幕,開始有一些新的東西冒出來。兩兄弟早上帶我們出門,我們一切的拍攝就順著走。在畢節待了四天,只在兩兄弟家住了一晚,也不好待太久,因為那地方很偏僻,只要有會說普通話的人進去其實都相當招搖的,會招人問,我們的身份很可能給他們帶來麻煩;白天黑夜都在開車趕路,在車上睡了兩晚,畢節市區住了一晚。我後來受不了了,一開始進村又遇到警察的事情,我和另一位朋友心理壓力都很大,這東西最可怕的就是會自我恐懼,你會一直懷疑有人跟蹤你、要找你麻煩、會不會在哪裡被劫,各種可怕的事情是預料不到的。所以後來實在是堅持不住了,四天後就離開了。


其實一開始是我在拍攝我自己,記錄自己的遭遇,後來兩兄弟發現了機器,就好奇把機器拿了過去。我自己和孩子的相處習慣是,不怕他們拿機器,我家孩子從兩三歲時開始,就讓他們自己拿相機拍照片,只要把帶子套在手上,相機不摔就沒問題。影片中有一半的照片都是當地孩子拍的,我只是把相機交給他們,他們想拍什麼就拍。基本上都是順著走,遇到什麼就拍什麼,沒有特別計畫,很即興的。


謝以萱:結束了這趟村子之行以後,又經過了什麼樣的思考,才下定決心把這些經歷與素材以影像作品的方式呈現?


榮光榮:離開貴州畢節以後,我在貴陽待了三天,跟另一位紀錄片導演沈潔碰面,我那幾天住在他家,他家在一座墳場裡,周邊住了許多從畢節地區來城市打工的人以及孩子,沈潔就拍這些在墳場玩耍的孩子們,在墳邊燒土豆、拿著刀割自己,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我在那邊看到這景象,更加絕望,在農村你可以說因為爸媽都出去打工了,所以孩子沒人管,但這裡是都市,孩子跟著爸媽在那兒了,可還是一樣沒人管。那景象很矛盾,周圍盡是所謂的「文明」,但孩子們還是像在村子裡那樣自顧自地活著。


我對成人的世界已經絕望了,菁英或知識份子那套改造社會的論述,在我來看都是沒戲的,但我從來不放棄,尤其不放棄與孩子有關的事情。我在沈潔那邊的三天,就是每天喝酒、討論,我們討論這世界、討論人生存的狀態、討論族群,討論那些看來很宏大的問題,算是一種發洩吧,在這過程中,我想著我作為一個個體,和所有的個體是一樣的,我沒有那種「我是一位電影作者」的優越感,我其實是個流浪漢、初中沒畢業,完全沒有學歷的人,我和中國最大多數的農村青少年是一樣的。


我那時候就在想,如果我能做個影片,作為一個導演我至少有話語權,我所經歷的他們也可能經歷,如果這影片能讓一般人看到,試圖讓大家看到我們身為一位普通人可以做什麼。在這樣的思考下,這部影片對我而言是種治療,對他人來說,也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話題,因為我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人,我是一個普通人,也許我做的其他人也可以做,也許我憤怒的,其他人也會憤怒,就試試看,讓更多人看到,因為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到現場去,各種時間、空間、各種原因的限制,可能不是錢的問題,我很願意把這個經驗分享給別人,它也許會有意義。於是就開始做這部影片。


做完這影片以後,其實也沒覺得能改變自己 — — 但可能現在又不一樣了,這影片去了國外的影展,還得了獎,可能把我推進了,讓我能做一些事情,這是一開始沒想到的。在鹿特丹影展的映後QA時,有觀眾問我,你這影片拍完後,解決了什麼問題了嗎?我說,對不起我要回答你,什麼屁問題都沒能解決,什麼都沒法做。但我要告訴大家,雖然很絕望,但請不要放棄。這是我能做到的。

裝置作品《那里逃》工作花絮(2010)/photo credit RONG Guang Rong


事件過後,我回到北京,將在當地拍攝的照片沖洗出來,我做了個循環播放的視頻,找了作曲家做配樂,辦了一些活動。我真的很自責,我完全沒法想像 — — 或者是我已經習慣了大城市裡的生活語境,以為衣服、吃飯都不是問題了,但沒想到對當地孩子來說這些真的都是問題,孩子在家裡吃的可能就是土豆和辣椒。於是我們辦了些活動,招募人們捐衣服,就寄了衣服給兩兄弟的父親,沒想到他過年時還給我寄了一箱他們自家醃的臘肉。這些對我來說,一方面是種刺激,另一方面也是種鼓勵,要我繼續,別放棄。
 

我們問一個人能改變什麼?一部電影能改變什麼?當我們寄託這樣的期望在某些事情上時,那就意味著你把自己置身世外了,你是自私的。但如果你是問「那我們還可以做點什麼」時,那很多東西將會更好。


謝以萱:在影片中,可以看到你不僅運用動態的影像素材,也使用了不少靜態的攝影,你是如何思考這兩種影像媒介?


榮光榮:我自己其實是接受攝影訓練的,我是攝影師出身,父親年輕時在上海灘黃浦江邊幫來往的人拍照留影,沒有固定的攤位,是流動的。六、七零年代家裡就有照相機,我是入社會後才開始學的,但當時想拍電影,但失敗,失敗以後我就拜師學攝影,按傳統攝影的方式來學,用膠捲、在暗房沖照片、學習在棚內攝影打燈,積累了不少技術,我自己也持續地拍照片。而拍攝視頻的部分則是完全自學,當時沒有可錄影的機器,但照片可以使用老師的機器,對我來說,照片攝影很重要,幫助我了解影像的世界。

榮光榮攝影作品《我要》系列之一(2006)/photo credit RONG Guang Rong


使用這兩種素材我並沒有太多限制,可能也是因為我沒有受過有系統的電影教育,這也意味著我沒有規則,這個沒有規則也許是好的,我不需要突破束縛,可能會比別人多點自由,但同時也比別人少了技術。我一開始也沒對電影抱太多期望,沒敢想說要做一個多大的電影,可能正是因為我絕望到底了,反而更自由,不願放棄,這可能是最大的前進動力吧。這兩種影像材料對我來說使起來都相當自然,我很熟悉這種影像,我接下來的作品也使用了靜態影像,我家族的攝影。我的創作基本上都跟我自己有關,想先搞清楚我是誰,包括劇情片也是一樣的;而且跟少年、孩子等主題都有關。


這些題材就自然而然在我的血液裡,我所有的創作都與我的感受密切相關,我迫切地需要用語言把它們說出來,但至於用什麼語言呢?你是中國人、是日本人、是泰國人,語言是有侷限性的,但是影像的語言是有共通性的,該如何跟世界對話?如何讓這些話題與更多人對話?有些議題並非單一國家的問題,而是整個人類的問題,這時候就要看藝術家能掌握什麼樣的語言。


謝以萱:鹿特丹影展是阿榮你第一次出國參加影展嗎?有沒有什麼心得想跟讀者分享?


榮光榮:這部影片是我個人的第一部長片,也是第一次出國參加影展。我那天有個感受是,我特別享受在這邊「浪費掉」的時間。在這裡我主動和許多人碰面、交流,我對這個電影的世界是完全陌生的,因為從來沒試過,也沒想過能進來,但進來以後就希望能嘗試各種事情,會碰到許多無法預測的收穫,很享受這嘗試的過程,我待在鹿特丹的時間比較長,一開始就來,幾乎完整待完了整個影展,我想要完整體驗一次影展的過程,我參加的各種工作坊都有錄音,會帶回中國給跟我一樣的年輕電影工作者聽,包括工作坊、論壇、市場創投等,我都去參加了,聽不懂也去了,我就錄音,因為我覺得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年輕的創作者尤其需要這些東西,因為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怎麼申請這些事情,都是靠朋友幫忙申請影展的。


我希望讓更多人分享這些經驗,不是做一個自私的電影創作者,而是在乎其他人,在乎共同的生存環境;我今天早上才突然想到的,就算是個殭屍,也沒法自己一個人生活,你不可能空降在環境裡,我們是群體,如果我能多做就多做一些,何樂而不為?所以我覺得這些浪費的時間很值得、很享受。


而我也將這過程認真地視為工作,我總奢望著,有一天我的影片能夠養活我自己,但現在還沒辦法。在映後QA時,有人問說這影片議題很敏感,在中國會不會怎麼樣?或影片能夠幫助或改變什麼?我說我沒想這些,我只想著要好好的做好這件事,我對於影片能否改變現況是不抱希望的,它如果有些結果那很好,能幫助我生活、幫助我繼續創作那更好,我就單純把這工作做好。我不希望因為錢的事情去改變我的創作,這是我的第一原則;在政治上的自由、在藝術創作上的自由,都是得靠自己去爭取來,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





(本訪談完成於 2017 年二月)


榮光榮與姊姊合作的服裝品牌TUTU設計作品(2008)/photo credit RONG Guang 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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