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風暴》:酷異的法律驚悚片 Dark Water (2019) by Todd Haynes





《黑水風暴》
Dark Water (2019) by Todd Haynes


文/謝以萱


這是關於「吹哨者」的故事,關於發生在美國的「杜邦鐵氟龍化學污染案」,這是一部我覺得在奧斯卡獎季被大大忽略,但不該被錯過的電影!(台灣也有鹿港反杜邦,看得心有戚戚焉)雖然乍看之下會讓人有些疑惑這會是陶德・海恩斯感興趣的題材?但看完之後你會毫不猶豫的說,沒錯,這仍然是那個拍出《遠離天堂》、《搖滾啟示錄》、《因為愛你》擁有酷異基因的海恩斯!

 
《黑水風暴》故事奠基在 2016 年《紐約時報》的一篇專題報導〈The Lawyer Who Became DuPont’s Worst Nightmares〉。背景是二戰過後,杜邦公司將他們戰時運用在戰車防水塗料的化學合成物,研發成讓美國人生活更便利的產品——鐵氟龍,成為現代生活風格代表,幾乎每個美國家庭都有一個鐵氟龍不沾鍋,杜邦公司也因著這些化學合成物賺入大把大把的鈔票。然而,這些化學合成物對人體是有害的,只是那個時候沒有人能證實,而製程中產生有毒、無法分解的廢棄物,被杜邦公司偷偷棄置在西維吉尼亞州小鎮的農場裡,毒素自土壤滲出到溪流中,成了當地居民、牲口的飲用水。杜邦公司自始至終都知情,卻隱瞞事實,直到農場主人——也是故事中最早的「吹哨者」帶著他經年累月蒐集來的證據,找上律師——電影中由馬克盧法洛(Mark Ruffalo)飾演的主角羅伯(Robert Bilott),就此展開「小蝦米對抗大鯨魚」、「大衛對抗巨人哥利亞」之地方律師與地方居民和化學鉅子杜邦公司纏鬥的過程。

 
雖然以這題材而言——1970 年代的西維吉尼亞、辛辛那提,環繞著法律、法庭、國家、企業等高度父權之保守美國社會場域,又肩負著要某種程度「還原事件」的任務,要酷異其實並不容易,比如當時的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組成就是又白又男,女性只能當助理,女性律師在懷孕後就是離開職場留守家庭的命運。可以感受到在《黑水風暴》中,海恩斯盡可能地讓女性、讓有色族群有其聲量,扮演關鍵角色(比如醫院的那場戲、在律師事務所會議室);我可以感受到海恩斯的掙扎,特別是在處理安海瑟薇飾演的角色上(律師羅伯的妻子)。只是,這故事有更大的權威要對抗——儘管海恩斯已經盡力弱化羅伯的「英雄形象」,但《黑水風暴》可能是我認為他拍過最 macho 氣質的電影。畢竟都找浩克主演了,能不 macho 嗎!

 
不過,這也正是海恩斯酷異的地方,因為演出浩克的馬克盧法洛,在電影裡一點也不 macho,《黑水風暴》是一部帶有海恩斯酷異印記的法律驚悚片。

 
海恩斯的創作始終圍繞著兩個母題:存在於某時代中的 radical mind,某種不同於多數人、相對激進、走偏鋒的心靈;以及人在社會中被孤絕的狀態。而這兩者都得以扣回到一個我認為是他所有電影中時常反覆打磨的:關於一個社會、一個文化,是如何劃分、對待所謂的「自己人」與「他者」。

 
《黑水風暴》中的 radical mind 就是那「小蝦米對抗大鯨魚」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姿態——無論是主角律師、當地居民,甚至是辛辛那提的法官;但這在海恩斯的電影裡,絕對不會是被當作悲劇英雄般歌詠,他關注的反而是這些人物是如何一步步被社會孤絕。他們的行徑在當時任何人眼中都是不合時宜的,是曠日廢時而且是砸上自己人生的;他們對抗的是對地方帶來就業機會、擁有龐大資源做公關、做政策遊說,是富可敵國的杜邦公司,連政府環保部門的法規都要仰賴杜邦的科學家來制定。而那與之對抗的過程是那麼的冗長艱困,冗長艱困到連身邊的人都不諒解、甚至是自我懷疑的地步。他們是徹徹底底陷在被社會孤立、孤絕的狀態。

 
通常這類法律驚悚片,常會以懸疑、緊湊的節奏呈現,但海恩斯偏偏酷異,走偏鋒,radical,他要觀眾感受那過程的漫長,「慢」的敘事節奏,實呼應了調查與訴訟過程——從 1990 年末至今仍在繼續,而若要追溯至杜邦之惡行的起源,那更是漫漫長長延續了至少半世紀。電影不只呈現出揭露事實的經過,更重要的,他呈現人物在其間的轉變。觀看《黑水風暴》時會深刻體會到,對抗像杜邦這樣與國家合謀的財閥,需要付出的龐大代價;你會感受到,當渺小的個人被社會多數隔絕時,是什麼樣的孤獨感受。

 


這種痛苦而漫長等待的「慢」,以及小人物被孤立、隔絕的狀態,在《黑水風暴》中,海恩斯很細緻地透過影像編制,特別是敘事節奏與精彩的攝影展現——必須要歸功於他長期合作的攝影師 Edward Lachman,他們兩人的合作從《遠離天堂》、《搖滾啟示錄》到《因為愛你》和《奇光下的秘密》,彼此之間已有相當深厚的默契,共享相似的美學價值,儘管《黑水風暴》是海恩斯和 Lachman 兩人第一次以數位攝影拍攝的電影,但神奇的是,影像質地高度貼合時代的氣質,渺小的人物身處在工業風格的龐大建築體、灰暗了無生意如棄置之地的荒景之中,那無論是空曠或窄仄的空間所產生的壓迫感,與黃綠藍冷色調調和成的孤絕,在在呼應了電影中人物的心境。

 
這過程中,多少人的生命因此而逝去,多少人的人生賠在這上頭,而這些耗損絕對不是金錢賠償即可了事的。海恩斯將時間的「拖磨」,具體展現在律師羅伯一家和「吹哨者」一家身上,他們從年輕力壯、孩子尚年幼,與杜邦纏鬥,一路到病老衰亡,孩子成長。在這漫長的數十年間,就算再充滿熱情與抱負的人也會逐漸消磨殆盡。海恩斯讓我們看見,要扳動邪惡的巨人如杜邦,就是需要花費如此大的代價;人民唯有仰賴自己——不是國家,不是政府,更不可能是企業,而是自己,才有可能捍衛自己的權利。而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海恩斯選擇在此時,拍攝這樣題材的電影呈現在世人眼前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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