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Tomorrow Comes Today, 2013)


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Tomorrow Comes Today)
陳敏郎 Ming Lang Chen│2013│83min│Taiwan│Color

文/謝以萱


該怎麼說呢,假如你看膩了線性敘事的劇情片,或者厭煩了買票進電影院,坐等著導演告訴你一個精彩的故事,又或者,你想要試圖思考電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麼,這部作品會是你很好的選擇。因為,導演不打算在這部電影裡告訴你一些明確的答案。

或者說,這部電影的內容以及本身便是趟找尋之旅,所有的劇中人物,包括整部電影的拍攝──導演和演員,甚至是觀眾,都在過程中找尋。電影裡的白人紐約男找尋遺忘前段戀情的方法,台灣男孩找尋自我的身分認同,那認同包括語言、性別、國族和文化;導演和演員在拍攝的過程中找尋,找尋適合這部電影的元素,適合男主角的特質;而觀眾,更在觀影的過程中找尋,找尋自己對於這部電影所欲呈現之事物的詮釋。


沒有什麼答案。映後 Q&A 時,導演回答觀眾提問的答案常令我覺得:「嗄?」大概是導演陳敏郎這個人性格如他自己所說的,有點叛逆;喜歡講話幽默(即便那幽默可能只有他自己懂),回答問題的時候有時會讓人覺得是在開玩笑,搞不清楚他是真的仔細思考過這樣的安排還是真的只是隨興所至。但漸漸的,我似乎可以理解他言語背後那對平靜深沉的眼神意味著什麼。他其實試圖在跟觀眾一起創造電影,不僅是跟演員而已。他對觀眾如何解讀他的電影感興趣,他在聽完問題回答問題的同時,又再一次地創造他的電影;每一次重新回憶,描述,詮釋都是一次創造,經由不同的人,或者是同一個人看的不同次數,每一次都會產生新的意義。

整部電影的敘事手法斷斷續續,多說一點西說一點,好像什麼都沒說清,但沒錯,這不就是我們在找尋事物時的模式嗎?我們是跟著電影中的人物一同探索自我,每個人也都能從其中找到一些自我,而不是以一種後設的角度去看角色發生了什麼事情。



對導演陳敏郎而言,他認為人是無法以任何既定分類、框架去限定,這是他在Q&A一開始時便提出來的觀點:有沒有一個「我不想被歸類」的選擇?他這樣說。

但有趣的是,討論到後來,大家還是會圍繞在這男主角到底有沒有同志傾向,關注於華人身份對他帶來的影響。可這不是馬上就落入了以同性戀/異性戀、華人的分類框架去看這角色的窠臼了嗎?這不就是導演企圖要挑戰的既定框架嗎?然而,導演總是認真的聽觀眾們詮釋他們從電影中看到的事情,笑笑的,沒有否定什麼,也許他心裡在說:嘿別急著扣上同性戀、異性戀、華人的帽子嘛,為什麼一定要緊抓著這些詞彙才感到有了解答的安心呢?

我想我可以稍稍理解導演陳敏郎說的:「請用你的身體去感覺這部電影。」有些觀察敏銳的觀眾總能有條理的分析出這部電影出現的一些象徵性元素,確實,我很同意那些元素可能指涉的意涵,但我想要有些天馬行空的說,會不會這是導演陳敏郎企圖要混淆、挑戰、測試觀眾的地方?那些象徵性的元素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特質,而我們是否就這樣輕易的接受它?


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最有趣的地方倒不是在那些身分認同上(因我總認為人生是個不斷找尋的過程,一切都是充滿流動性的,包括認同),反而是導演處理紐約這樣大城市裡,人與人之間溝通之不能的手法,讓我印象很深刻。

兩位男主角的工作一個是中式餐館的外送員兼傳單發送員,另一個則是公共電話的清潔員。兩個人的工作都是獨立作業,沒有工作夥伴,也無須與他人交談,看似在城市中到處漫遊接觸許多人,但是卻極度與他人隔絕。餐館外送員兼傳單發送員任意穿梭在公寓內一扇又一扇門間,鎮日對著有人或無人的門縫塞傳單,與人的交流就在送貨收錢間;而公共電話的清潔員每天擦拭著承載著溝通功能的電話,自己卻沒什麼機會與人交談且不善於溝通。他們其實都渴望與人接觸與人交流,只是許多現實的限制,不能。導演陳敏郎就這樣不著痕跡的處理了都市人溝通不能、疏離的面向。



這是一部每看一次,每想一次就會有不同收穫的電影。我突然想到了亞倫雷奈談《去年在馬倫巴》這部電影時說的:「我們從未想使本片妥協於什麼明確的意義,我們永遠希望它帶點曖昧。我不明白為什麼現實中複雜的事物到了銀幕上就清晰起來了。」

這大概有些接近陳敏郎導演想要挑戰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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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在《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的粉絲頁上看到了這段導演的話:

直到開始覺得已經能夠使用英文毫無障礙地與人溝通的時候,我似乎變成了有兩個腦袋的人。左邊的腦袋用英文思考並形成語言,右邊的腦袋用中文思考並用中文說話。如果可以畫出來的話,我大概會學村上春樹在這裡附上一幅隨手畫的人腦裂成兩半的圖案。


在美國的電視上,有一個關於樂復得(Zoloft,憂鬱用藥)的廣告。在左邊有一些微粒分子順著管道流過來,經過蓮蓬頭形狀的末端被釋放到一個不知名的空間。在那個空間裡,由於樂復得的作用,他們重組、變形、變化,然後被吸進另一個管道繼續前進…。


這跟我這些年在兩個文化之間的生活非常類似。在這個無名的峽溝裡,為了適應,可以自由自在地變形。但在變形之後,「我」又變成了什麼?


我戲稱這個無名的空間為「樂復得」樂園。我想藉著這部電影,帶大家到樂園裡看一看。

                                                                                                                   __陳敏郎


延伸閱讀

異鄉猛步: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聞天祥
(原刊登六月號的印刻文學1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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