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Oslo, 31 August, 2011)


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Oslo, 31 August)
Joachim Trier│2011│95min│Norway│color

文/謝以萱



這是一個前一次自殺(未遂)與後一次自殺(死亡)之間,二十四小時內的故事。


許多觀影心得都從「一位戒毒者回到社會,但發現他原本熟悉的環境改變,朋友有各自的生活,整座城市沒有他容身之處」這樣的角度來談論這部電影,其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要表達:「一個社會邊緣者想要重回社會但不得其門而入」,看似他是被動、沒什麼選擇的一方;的確,這是我們從電影中看到的情況,但另一方面,我想要試著補充的是,關於主角昂德斯這個人;他的個性與特質,使得他有機會做出選擇改變現況時,選擇了一條比較艱辛、執拗的路,最終最終,將自己帶上絕路。


導演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從昂德斯離開勒戒所開始談起,藉由他一天的遭遇,和親朋好友的見面、談話內容,應徵工作的經過等一切行為舉止,試圖勾勒昂德斯這個人;從這過程,我們可以慢慢發現,與其說昂德斯的自殺是因為發現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早已產生了變化,這社會已經難以容下他,倒不如說是,當昂德斯離開勒戒所,想要從他人身上重拾對生命/生活的熱情時,卻更加印證了這東西根本難以存在。

比如,他跟摯友湯瑪斯抱怨他對將要應徵的工作並不期待,因為編輯助理只能做些別人塞過來的事;勒戒所的夥伴們,到大賣場工作就心滿意足了,但昂德斯對那些「領人薪水看人臉色吃飯」的工作一點也不感興趣,甚至認為,那些感到生活快樂的人都是智障。當他這樣跟摯友抱怨闡述他心中的感覺時,湯瑪斯也開始跟他抱怨他目前的生活:鎮日煩惱兒子的大小事、煩惱工作、和妻子很久沒做愛、假日時兩人就是在家打電玩,沒什麼生活情趣可言,但兩個人好像也越來越容易因為一些小事覺得開心,但在昂德斯眼裡,那些低俗的開心與生活的瑣碎,只更讓他覺得生命更加了無生趣。



人自殺的原因不會只有一個,那情緒是反覆疊加的,導演細膩的描述昂德斯的遭遇,讓我們看到他內心的掙扎與拉扯,在上下起伏間,可以看到他試著想要重拾對生命的熱情,他雖然不喜歡那工作,但他最後還是去應徵。雜誌的編輯對於他的文章很感興趣,談話間可以知道昂德斯在染上毒癮前是個大有可為的青年才俊,而昂德斯也清楚自己的優勢。其實這裡有著很微妙細膩的心境描述。一個吸毒者去應徵工作,而老闆不知情,通常會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隱瞞到底,一種是坦白說出,而昂德斯在編輯問了他:「為什麼你的文章僅止於六年前?中間這段時間你做了什麼?」他選擇了後者,他向編輯坦言他是個毒品成癮者,什麼毒品、酒精都攝取,當然,編輯被他突如其來的坦誠嚇了一跳,態度有了些微的轉變,有些尷尬有些猶豫;昂德斯是個聰明人,他當然感受到現場氣氛的轉變,一股情緒席捲而來,他向編輯要回了他的應徵履歷,接著奪門而出。

在這場戲中,可以看到昂德斯內心的掙扎,他本來排斥這樣領人薪水的工作,但後來還是去應徵了,對他來說,已經是個妥協與嘗試。但昂德斯不願意背叛自己,他並沒有懦弱的隱瞞吸毒的過去,坦白之後他感受到現場氣氛的轉變,執拗的個性使得他不願厚著臉皮搏取同情,寧可放棄應徵當場離去,也無法再勉強自己,踏進那庸碌渾噩的生活之中,無法忍受虛假的感覺與生活,也無法欺騙自己會有好轉的時候 。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跌落之間,將他一步步往下拉去。


正因為昂德斯過於清醒地看到了這世界,看到這世界是如何地不可能以他喜歡的方式運轉,充斥著虛偽、妥協、麻木、庸碌、無奈,一切都像是錯置一般,人事物時空,每個人其實對生活都有所不滿,但每個人都還是這樣過生活。也許就是因為昂德斯太過於情感潔癖、清醒,以至於對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家庭生活、工作感到不耐,多數的人會逼著自己妥協,降低自己的標準,以繼續面對生活,久而久之那感覺可能就麻痺了,但昂德斯他不願意這樣做,電影或許沒有明說,但他很可能為了要逃避這被他看破的世界而染上毒癮,而當他失去了他唯一麻痺自己的方式時,他試著想要從週遭的人身上找到生命的希望,但是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失望,到後來他放下身段想要出聲呼救掙扎時,卻什麼也抓不到。派對上期待能見到好友,但湯瑪斯後來並沒有出席,而約好要見面的姊姊也爽約沒出現,之前交往的女友手機也一直打不通,一種被親密的人背叛的感覺油然而生,一再的印證了,昂德斯強調的「一切都會遺忘、一切都會遺忘」,那種空無的存在與無法抵禦的遺忘。八月三十一日,夏天將要結束的奧斯陸,即將進入永夜;即便夏日隔年又會來臨,但,那不過只意味著又一個漫長冬夜的到來。
 
看透了人世間種種崇高與受到推崇的美好情感,看透了這一切不過是種裝扮,經不過時間的考驗,永遠帶著假惺惺的腐敗氣味。而這樣的過度清醒,則註定了他的哀傷只能止於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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