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金馬影展:《一座島的永恆》Corn Island 自然與人的詩意寓言


一座島的永恆  Corn Island  სიმინდის კუნძული
George Ovashvili გიორგი ოვაშვილი│2014
Georgia, France, Germany, Czech, Kazakhstan│100min│Colour


文/謝以萱


《一座島的永恆》應該是我這次金馬影展最喜歡的電影之一。此為喬治亞的導演 George Ovashvili 獲得捷克卡羅威瓦利影展*(Karlovy Vary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首獎水晶地球獎(Crystal Globe)的最新作品,將代表喬治亞參加 2015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導演 Ovashvili 以極為優美細緻,如詩般的影像語言,來敘述人與自然之間,普世、亙古不變的關係——對抗之間共生,共生之間對抗。



* 卡羅威瓦利影展自 1946 年開辦至今已經 49 屆,在國際影展的分級上屬於A級影展,與柏林、坎城、威尼斯同等級。卡羅威瓦利影展其重要性在於,它作為中歐與東歐最具指標性的影展,引介這地區的優秀電影,而這區域的電影是台灣比較缺乏的,少有片商發行,大概也只能趁影展的機會一探究竟。
 


故事發生在喬治亞與阿布哈茲(Abkhazia,隨著蘇維埃政權垮台,從喬治亞分裂出去的自治國)之間的邊境地帶,那是長久以來因為族群主權議題而紛擾不斷的區域;二十幾萬人口因為族群、政治因素而被迫遷徙,流離失所,加上週邊的俄羅斯軍方勢力扶植阿布哈茲對抗喬治亞,使得這地區常年處於權力與土地的爭奪,人民長期處於恐懼之中。

然而導演並不以爭亂帶來的煽動、仇恨、激情、血腥殺戮來勾勒這地發生的事,反而將這一切苦痛與恐懼潛藏在極為徐緩優美詩意的語調中。電影描繪一位老農夫與正值荳蔻年華的孫女,在一座因為 Enguri 河水每年固定氾濫而沖積形成,有著肥沃土壤的小島上,過著蓋屋、翻土、種玉米、捕魚的生活。


影片一開始,老農夫獨自一人來到這座無人的小島,他將雙手深深埋入泥土地中捧起,放到嘴中嘗了一口,你知道,他是一位與土地緊密而生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會與土地有如此親密接觸的行為。翻動土壤的過程中,老農夫找到了一塊琥珀色的網墜,他將這網墜拭淨後放入胸前的口袋中;導演如此悉心地勾勒著。老農夫以小船載著砍下來的木材到小島上搭建房屋,將木樁深深打入泥土地中作為地基,切割合適的木板長度作牆,年輕的孫女也來幫忙,兩人就這樣憑著簡單的工具,將足以遮風避雨居住的小木屋搭起。

有了可居住的木屋之後,老農夫看著屋旁一大片空地,他拿起鏟子一小塊一小塊地翻著土,灑下從家鄉帶來玉米種子,祖孫兩人打算就此耕種定居。漂泊的人們不再每日搭小船往返,他們因著作物與屋舍而定居,試圖克服自然,與自然共存。但也不禁讓人思索,這對祖孫為何要捨棄原有的家園來到這裡?事實上,導演在這部作品中以文字告訴我們的背景甚少,我們不曉得這對祖孫從哪裡來,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我們只能從影片中少數的台詞,知道這對祖孫說著阿布哈茲語。


導演 Ovashvili 刻意讓這部作品的台詞減到最精簡,長達兩小時的影片台詞不超過二十句,對 Ovashvili 而言,影像才是電影最重要的語言,由影像去勾勒出角色的關係、角色的背景,由影像引導電影而非文字。比如某一幕,美麗如初熟果實般的女孩站在河邊洗臉,一艘載著武裝軍人的馬達小船駛過,船上一位軍人眼神盯著女孩遲遲不肯轉頭,軍人毫不掩飾的眼神對上女孩恐懼的眼神,身上荷著槍支巡邏無疑表示了這地區的不平靜。短短的幾個畫面,便精準地呈現了影片中各種勢力的關係──軍人在這裡似乎可以為所欲為,而這讓人民感到不安恐懼,這樣的恐懼不需透過殺戮或血腥的畫面來呈現,也不需要文字說明,導演深深了解人類的心理,仔細營造每一個細節,光是影像就足以承載如此深刻複雜的意境。

台詞雖少,但台詞的出現,在這部作品中扮演相當關鍵的角色,點出了在人與自然之永恆拉鋸之外,人與人之間也一樣亙存的複雜關係──老農夫與孫女使用阿布哈茲語,而不定時在湖中巡邏的軍方則是使用喬治亞語,此外更有使用俄語的勢力。語言的差異,凸顯出這地區位於族群的交界,多元紛雜,彼此之間歷史糾結;同時,藉由老農夫與孫女的第一段對話:「這是誰的土地?我們不會被趕走嗎?」「這土地是屬於創造者的。」點出了他們對於土地的使用與擁有的焦慮。


這無疑也解答了先前的問題,這對祖孫的土地很可能在戰亂之中被奪去,他們居無定所必須尋找新的可居之地,連一座由河水沖積出,隨時可能再次氾濫的小島都勝過沒有土地──然而,這是一座美麗的小島,特別是當玉米長成時那一片綠意盎然,成熟時的金黃婆娑搖曳,導演也不免俗地作為女孩初經來潮的隱喻,那豐碩肥美的歡騰景象,情竇初開的女孩奔馳在高過頭頂的金黃玉米田中;然而緊接著卻是迎來色彩奔放到盡頭顯得有些枯竭的秋。

季節的更迭,時間的流動,是這部影片最讓我喜歡的一個環節。匈牙利攝影師 Elemer Ragalyi 以 35厘米的膠卷,細緻地讓那一切再現。從造屋到耕種,導演 Ovashvili 毫不急躁地展現了從無到有,回歸到時間與最單純的事物本身。這細細反覆的鋪陳,讓我想到了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的《都靈之馬》,儘管兩者所呈現的意境與調性相當不同,但是處理事物的精神本質卻是相似的──緩緩細細的勾勒堆疊,著迷於某些生活的細節,例如《一座島的永恆》捕魚曬魚烤魚吃魚,和《都靈之馬》的煮馬鈴薯剝馬鈴薯吃馬鈴薯。那些很可能被忽視的,關於生活生存最基本的一切。

在查找導演資料時也讓我發現一件令我相當感動的事,導演 Ovashvili 雖然生為喬治亞人,上一部作品《彼岸的幸福》(The Other Bank,2009)──聚焦於喬治亞的難民返回阿布哈茲去尋找失散的父親,但在《一座島的永恆》中,導演願意放下自己身為喬治亞人與阿布哈茲之間的對立,反過來從阿布哈茲人的角度,重新理解另一群人在同一時代中所經歷的事情。





回到電影本身。

導演 Ovashvili 為了拍攝這座島,為了精準地呈現環境的四季更迭,並控制河水,他走訪了世界各地,尋找了許多地方,但是都沒能找到合適的小島與湖泊,因此,他與劇組便人工創造出這座小島與人工湖,並且創造出玉米生長之不同階段的樣貌。Ovashvili 在接受訪談時提到,這些場景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去設置,花了很多時間反覆地栽種玉米,再將玉米移植到人工小島上。

若是將整個劇組在拍攝過程中反覆創造場景的努力,與影片中的老農夫在沖積小島上試圖耕作定居併置,會赫然發現兩者的相似性,那是在當代社會中鮮有的執著與傻勁,Ovashvili 所嘗試的正如同老農夫在電影中行為的投射,試圖在自然與人為之間尋求道路,一種珍貴的,無論是出自自然或是人為的創造力;而這力量,又同時帶有新生與毀滅的性格,創造之前必有毀滅,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唯有時間的流動、自然的更替、生命的循環興衰,才是永恆不變的法則。最終,片尾與片首相互呼應,而我們也知道,那又是另一個循環的源起。




2015 喬治亞角逐奧斯卡外語片代表、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前九強
2014 卡羅維瓦利影展最佳影片、人道主義精神獎
2014 西班牙聖賽巴斯提安影展

2014 金馬影展官網影片介紹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