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真的去殖民了嗎?短評紀錄片White Cube (2020) by Renzo Martens

To What Extent Do We Really Decolonized? 
Review on White Cube (2020) by Renzo Martens, and the Western Film Festival Preference


Culture Club © VRT Canvas

 

今天哥本哈根紀錄片影展(CPH: DOX)公佈競賽名單,我太驚訝荷蘭藝術家 Renzo Martens 作品《White Cube》(2020)再次入圍重要的國際影展主競賽。為什麼說是「再次」,因為上一次是阿姆斯特丹紀錄片影展的主競賽,我那時候看了,非常生氣。固然我們沒辦法單從一部影片的入圍判斷影展的立場是覺得作品本身很棒,還是作品很具有時代意義、能挑動社會敏感的神經;抑或是都有。但如果這部分的模糊沒有被充分的討論,就容易讓人誤會這可能是一部好作品。但其實不然。
 

 

《White Cube》這部紀錄片延續 Renzo Martens 長期發展的計畫《Enjoy Poverty》:藝術家到非洲剛果「教導」當地人如何「善用」他們自身生活作為創作題材,來販售給西方世界,以此獲得收入,並進而以此達到藝術家聲稱的「去殖民」。這計劃在 2008 年時以紀錄片《Episode III: Enjoy Poverty》在當代藝術圈和國際影展圈獲得極大的矚目,成為藝術家的代表作,為他奠定在當代藝術圈的地位,也為他帶來不少批評。但這個圈子就是這麼病態,作品越具爭議也就越多人討論越多人看,他也因此積累了不少文化資本,從「去殖民」的過程中獲益。

 

 

《White Cube》基本上就是這系列的續集。奠基在此前的基礎上,藝術家進一步帶著來自西方藝文機構的資源,以更巨大的姿態企圖完成一個更具野心的夢,不只是教當地人如何以(能夠進入西方藝術市場的)「藝術創作」賺錢而已,還要讓你們能夠蓋「自己的」藝術機構——在原本種滿棕櫚樹的盧桑加(Lusanga)蓋一座白盒子現代美術館,試圖從被西方主導的當代藝術生態圈之(超)外圍,扭轉其生態。這宣稱聽起來多麽的撼動人心,多麼的具有去殖民意識的政治正確意義。

 

 

但實際上,在我看來,此舉其實根本無法改變當地存在已久的、被剝削的生產模式,雖然藝術家宣稱他為當地人帶來不同於被資本家壓榨之棕櫚油生產的另一種選擇——即提供當地得以取材自身環境的藝術創作作為生產方式,而非只是被剝削的對象。因此他在影片裡呈現出他舉辦工作坊,帶領當地人一起用泥土雕塑,然後那些作品和當地創作者再「擇優」被帶到歐美大城市的美術館展示、販售,出席活動,躋身藝術最前線,進入藝術殿堂;後半則是拍攝當地人一起建造(符合西方想像的)美術館。

 

 

這部紀錄片對我來說,赤裸裸呈現出 Renzo Martens 這位深知自己態度不免會傲慢但狡猾地先禮貌說出不好意思的白男,挾帶著西方世界的文化霸權,以一種「我將藝術作為生產工具」(賦權給前殖民地人民)的姿態進入剛果,讓他們透過藝術創作重新找回主體性。乍看之下充滿善意,但事實上此行為正是再次複製與坐實了殖民者的心態。且賦權這詞就隱含了一種從上而下的態度。
 

 

背後許多沒說的是這整套運作於當代藝術場域的生產邏輯與市場機制,而這正是殖民主義、資本主義,其掌握權力與資源者所不會告訴你的。他們讓你以為你擁有了物質性的工具就擁有了技術就能跟他們平起平坐,但事實上是,那些知識的話語權、掌握世界運作的真正邏輯與法則根本是他們制定的,你完全不得其門而入。當作秀的時間結束後,我不知道還剩下什麼。

 

 

姑且先不論 Renzo Martens 的創作擾動了既有機制的什麼(誠然他確實以此行動為幾近乾涸無趣的當代藝術生態帶來新的刺激),前陣子已有一本專書《Critique in Practice: Renzo Martens’ Episode III: Enjoy Poverty》(2020)在討論了(看看他有多麽受到矚目)。但回到這部接連受到國際影展肯定的紀錄片,我認為《White Cube》其實呈現的是,西方世界如何再一次故作優雅但是仍不脫其蠻橫本質,以藝術之名,將那套承繼著殖民主義血脈的新殖民主義、資本主義式的邏輯強加在盧桑加。

 

 

至少,《White Cube》這部紀錄片裡完全是藝術家一廂情願的觀點,甚至拍的很差,某些場景會讓人誤以為是看了什麼藝術家本人的實景節目秀,即便他聲稱這種呈現手法正是他的派樂地特色。以及,他都會很坦白誠懇地表示(但其實話語中讓人感到很狡猾),他非常自覺自己作為一位很有問題的白男進入剛果,他深知這些行為帶來的效果,他深知電影作為一種媒介,媒介利用了他,或者說他作為一位電影導演,他很有意識地讓自己被利用於再現整個全球的資源與權力體系。總之,他都會先把外界對他最顯著的批評講在前頭,讓那些顯而易見的不恰當成為他預料中的計劃一部分,並且運用他的話語權將局勢扭轉,讓恰是那些不恰當,成為他試圖撬動既有結構之工具。

 

 

2021 CPH: DOX

 

2020 IDFA
 

令人驚訝的巧合,或說是他這計劃對歐陸當代視覺藝術圈的吸引力,正具體體現在目前這部影片入圍的兩個影展都不約而同地採取其劇照作為發布新聞稿或影展節目單元的主要視覺圖——那巨大的白盒子聳立在熊熊火焰旁,一抹黑色的身影映照在白色外牆上。多麼符合西方世界對於去殖民的某種浪漫想像。不得不說,Renzo 是個聰明的藝術家,他對他身處的視覺藝術圈相當熟稔,他知道什麼樣的事物會挑起這個圈子的目光。

 

 

我去年看完《White Cube》時一股憤慨本來想寫篇文章談論這部影片,但當時看到一篇批評他先前作品的評論文章罵完他一輪後,該評論者寫道,他已經不想再隨著 Renzo Martens 起舞了,因為越多對他作品無論是稱讚的或批評的文章,都是在為他貼金,他已經對於這樣的藝術生態感到厭倦。我當時雖然苟同這篇評論太過有後見之明的立場,但當現在再次看到《White Cube》入圍重要的國際影展後,覺得,不行,必須要持續對這樣的作品提出批評與討論才行,不然像他這樣的作品就會不斷為依然充滿殖民者心態、以西方藝文生態為軸心捲動的邪惡機制添加柴薪,讓本來好似問題的問題都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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