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鼓手》Whiplash:通往藝術顛峰之路,我們願意犧牲什麼?


進擊的鼓手  Whiplash
Damien Chazelle│2014│USA│107min│Colour


文/謝以萱


《進擊的鼓手》(Whiplash)作為奧斯卡獎季的黑馬之一,是現年三十歲的年輕導演  Damien Chazelle 所執導的第二部作品。上映之後,普遍獲得觀眾與影評人「猛爆性」的好評與喜愛。為什麼我形容它獲得「猛爆性」的好評,因為這部影片 2014年金馬影展在台首映時,兩個場次迅速售罄,放映結束後口碑持續延燒,片商強打著「金馬秒殺」與「奧斯卡入圍五項大獎」等光環推片,我看的那場特映場放映結束後,現場觀眾席爆出熱烈掌聲,一股從電影延伸出來的熱血氣息在偌大但滿座的影廳內蔓延,網路上的評論也一面倒的大力讚賞。


確實,我毫無疑問地同意這是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電影──強調師生之間的緊張矛盾,遊走於危險邊緣但又必須信任依賴的關係、藝術家追求藝術成就時的殘酷歷程、厭惡平庸,相信唯有不斷磨練才能攀上顛峰、最終要誠實面對的其實是當初立下夢想的自己。《進擊的鼓手》與一般看到的描述音樂相關的電影,或是以音樂人故事為主軸的電影很不一樣,因為這不是它的目的,導演 Damien Chazelle 並不是要勾勒一位爵士鼓手有多麼傑出卓越、多麼傳奇性,他想要談的是更為普同性的問題:即藝術成就若要顛峰造極史上留名,那麼它可能需要經歷什麼樣的過程、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具備什麼樣的人格特質。此外,《進擊的鼓手》也是一部相當聰明的電影,拍攝得非常聰明,結束的更是聰明,甚至我認為有些取巧的地步。

 
電影的結構其實相當簡單,基本上就是圍繞著一位年輕的音樂學院學生安德魯(Miles Teller 飾)與以嚴厲逼人甚至是虐人出名的爵士樂團指揮佛萊契(J.K. Simmons 飾),兩人之間因著在樂團中的權力、地位不同──一位是聲名遠播以嚴厲出名的「魔鬼指揮」,一位是隨時可被撤換的爵士鼓手;當這兩人共行超越藝術極限之路、同樣相信平庸的讚美會終致失敗時,所產生的火花、衝突與矛盾。

兩人之間的張力可說是相互砥礪激發「虐」出來的,正如英文片名《Whiplash》意指著鞭子的皮條,具有鞭策之意,這對應著影片內容,無疑是畫龍點睛。佛萊契對藝術顛峰的追求、時常掛在嘴邊的人生哲學:「世上沒有什麼字比 good job 更加害人了」,一再顯示出他對傑出卓越近乎成魔的定義。他是位厲害的指揮,導演運用各種襯托的方式來凸顯佛萊契的過人之處──包括精準守時、嚴苛律人律己、樂團團員對他又敬又怕、他指揮的樂團是人人搶破頭想要進來的、能夠以耳朵辨識出誰在樂團中打混、辨識出誰可能是未來之星。而同樣的襯托手法也用在安德魯身上,因著導演已經塑造出佛萊契的傳奇性,所以佛萊契對安德魯的賞識與重視便轉而成為:「安德魯一定也有什麼大家看不出來的過人特質。」這層由導演建立出來的關係,便隨著影片的推進慢慢植入觀眾與片中其他角色的心裡,從而形塑出安德魯與佛萊契這兩位主要角色的形象。

但也因為整部影片幾乎只著重在兩位主要角色的對戲,使得其他角色的刻畫便顯得相當薄弱,甚至是只為了襯托安德魯而存在,例如安德魯的父親與女友,家庭聚餐的餐桌戲、咖啡店的分手戲,都是為了展現安德魯獻身藝術的初衷與決心。當然,配角的作用就是為了襯托主角,讓整部電影更加有說服力,但當影片主角性格的形塑多仰賴配角的襯托,而配角(除了佛萊契以外)卻不夠有說服力時,便會影響到整部電影的豐富程度,那些配角戲分極少,只是輕輕點綴,並沒有豐厚整部電影的劇情層次,敘事主軸依舊簡潔俐落地聚焦在安德魯與佛萊契兩位角色,這是導演為了集中火力敘事的安排。確實,兩位角色之間的拉扯與緊張營造得相當成功,佔了許多篇幅的爵士鼓鬥技相當精彩,讓人看得血脈賁張。但這也產生了一個問題,即兩人鬥技以外的情節與畫面,顯得相當刻意與生硬,在情感不夠深刻的情況下,導演敘事的模式與畫面的選擇其實有些制式、有些樣板、有些僵化、有些笨拙,一個拍點一個音似的,沒有太多迷人的化學效應。


由於導演自身參加過學校樂團,擔任過鼓手,遇過類似佛萊契這樣嚴苛出名的老師,所以對於樂團指揮與團員之間的互動與練鼓練到雙手流血、練到手指長繭等只有圈內人才懂的細節,他掌握得算是細膩。然而,若是太多相似的手法重複使用,整部電影看下來也會讓人感到不耐。而這也許是《進擊的鼓手》作為日舞影展得獎短片改編成劇情長片的「天生體質問題」,從 17分鐘的短片加長為 107分鐘的長片,若沒有以更多的方式豐厚其劇情軸線,很可能讓整部影片顯得單調可預測。

老實說,一直到了影片的後半段(安德魯在酒吧巧遇擔任駐店樂手的佛萊契),我才開始覺得這部電影有點意思。在卡內基表演廳裡的最後那場戲,整個故事迅雷不及掩耳地有了出乎意料的轉變,才讓我舒解了累積一個多小時的疑惑,開始對這部電影改觀。



本以為佛萊契的爆烈極端性格已有所緩和圓融,但沒想到他卻在眾目睽睽的舞台上以極端的方式報復安德魯,而這極端的報復方式,非但沒有成功地羞辱到安德魯,反而激起了他不服輸的性格,熱辣的鞭子揮下之後,非但沒有將安德魯打趴在地,反而讓他轉而控制局勢。作為樂團的鼓手,本應是由指揮控制鼓手的拍點速度,進而掌握整個樂團,但安德魯卻反而凌駕於指揮之上,他控制了演奏節奏與整個樂團,連指揮都被牽著走。佛萊契那陰險的報復反成為刺激安德魯的最後一鞭,他潛力大爆發,在舞台上技壓全場,甚至超越了他之前苦練未果的境界。

而我認為整部電影取巧與厲害的地方就在於此。觀眾的情緒完全跟著那鼓點不斷攀升不斷攀升不斷攀升到高點,安德魯用盡全身氣力彷彿進入一種出神境界,人鼓合一,將之前所有的黑暗與苦痛昇華成藝術的超越與顛峰,很難不令人為他(的音樂)感動。而攝影機敏捷地在台前的佛萊契和安德魯之間來回擺鏡,搭配著鼓點節奏,畫面在快速甩動的鼓棒與汗水淋漓、肌肉扭曲的臉龐間來回切換,剪接師 Tom Cross 與混音師 Craig Mann、Ben Wilkins 和 Thomas Curley 以此獲得奧斯卡小金人的肯定,可說是實至名歸!

因為最後這段爵士鼓實在太精采,精彩到鼓點/電影闃然結束在那黑畫面時,觀眾那被提昇到高點的情緒頓時懸在半空中無以為繼,情緒立即轉為掌聲此起彼落,就像在音樂廳看了場現場表演一樣,於精采的結尾鼓掌起立。那幾乎像是一種慣性,讓人不自覺地那麼作。導演深知節奏/音樂本身的張力,因此借力使力的運用最後一場戲為電影收尾,確實,它發揮了挑動觀眾情緒的效果,讓人在高昂的情緒下結束這部電影,帶著爽快、精彩極了的印象步出戲院,但是,這到底是最後這段電影中的音樂表演精彩,亦或是整部電影精彩?讓電影結束在最高潮,確實是相當聰明的選擇,這也不難想像《進擊的鼓手》會獲得觀眾與影評人一致好評,但是仔細回想整部電影,我一方面佩服導演 Damien Chazelle 年紀輕輕便善於掌握影片的節奏與觀眾的情緒變化,但一方面也思索著整部影片在最後一場戲之前,讓我感受到的疲乏失衡。導演的作法竟隱約與佛萊契和安德魯同調,頗有走火入魔的味道,以極端的方式抄捷徑達到顛峰;情節相當緊湊,以至於捨棄了故事內容,角色相當簡潔,以至於犧牲了其它人物,這樣的劇本設定對奧斯卡來說,恐怕是過於「眼界狹隘」,因此雖入圍了改編劇本獎,但卻沒能得獎。


至於《進擊的鼓手》兩位主要的演員,無疑是撐起整部電影的支柱。Miles Teller 將安德魯從帶有點生澀傻氣的年輕鼓手,到後來不瘋魔不成活的樣貌詮釋得恰到好處;而飾演佛萊契的 J.K. Simmons,精準地演出魔鬼教練的偏執與難以捉摸的情緒變化,在暴虐之餘,眼神深處又透出追求藝術極致的至美至柔之心,情有可原的暴虐,讓觀眾難以輕易討厭像他這樣的角色,堪稱是這次奧斯卡獎季最受矚目的演出,當然也不負眾望的抱回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獎座。

儘管《進擊的鼓手》存在著小瑕疵,但作為年僅三十歲的導演 Damien Chazelle 的第二部作品,拍攝時間才十九天,製作成本才300萬美金,如此資源有限、小規模製作的獨立電影能獲得奧斯卡的青睞,實在很不簡單!製片 Jason Blum 和 Helen Estabrook 談起與導演合作的過程,皆相當肯定的指出 Damien Chazelle 是一位思緒相當有條理的導演,能夠精準地與人溝通,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知道該如何有效的執行,而且自律甚嚴,事前的準備相當充足,因此才有辦法在短時間內且預算有限的情況下完成拍攝工作,擁有這樣能力的年輕導演是很難得的。而結果也證明,Damien Chazelle 以《進擊的鼓手》一戰而紅,毫無疑問,他絕對會是好萊塢備受矚目的新生代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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