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Birdman:非英雄式的自尊與真實


鳥人  Birdman  (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 )
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2014│USA, Canada│119min│Colour


文/謝以萱 


這是一部關於過氣電影明星轉戰百老匯的電影,關於他厭倦了脫下英雄式的緊身衣後卻什麼也不是,轉而希望在自編自導自演的戲劇中,(老套地,但又似乎不得不)透過找尋自我並追尋藝術的歷程,讓自己被人們看見。


導演 Alejandro G. Iñárritu 為了讓觀眾透過這位過氣英雄的眼睛來體驗整部電影,刻意設計出「一鏡到底」的拍攝方式,由拍攝《生命樹》、《人類之子》,並以《地心引力》一片獲得奧斯卡最佳攝影的 Emmanuel Lubezki 掌鏡,流暢的攝影機運動完成這高難度的任務,帶領觀眾,跟著電影中主角雷根的視角,極為近身的「走」過戲劇正式公演前的排演和預演,劇場的台前與幕後,演員的戲裡與戲外;跟著鏡頭/雷根的眼睛一起進入如迷宮般的劇院/人生,經歷每一條死路與轉折,感受雷根內心的交戰與起伏,像是閱讀不存在逗點與句點、無從眨眼與斷裂的人生篇章。而導演這樣的敘事意圖,再次透過 Edward Norton 飾演的瘋狂演員對著艾瑪史東直白地說出:「我想要挖出妳的眼睛,把它裝進我的頭顱,這樣我就能用妳的年齡來看這條街道。」




《鳥人》以藝文重鎮紐約百老匯的聖詹姆士劇院/過氣明星雷根為中心,由「裡」到「外」(包括實體的空間到產業的食物鏈),將支撐起整個百老匯劇場生態的每個環節都仔細地吐槽了一遍,包括演員們都向錢看齊趕拍英雄電影(讓自詡具有藝術優越性的百老匯都請不到好演員)、八卦媒體知識低落又喜愛斷章取義(羅蘭巴特是誰都不知道)、大牌劇評家以文字斷創作者生死(但卻無需付出什麼成本)、觀眾胃口越來越大,愛好各種噱頭與腥羶色(公演時的那幕相當諷刺)、必須以悲劇式的壯烈犧牲換來一夕成名,當然還有對社群網站現象的調侃──沒有個人專頁幾乎等於你不存在,而擁有數萬名追蹤者則瞬間很有存在感。

整部電影像是環繞著這場域展開的畫軸一般,鏡頭帶出的景框,展現導演欲傳達的明說與暗示,虛虛實實,真實場景與片場搭景,鏡頭的移動與配樂鼓點的節奏,映襯著角色的心境。舞台上的角色就是電影主角雷根的投射,而電影中的那些角色(雷根飾演的戲劇角色、雷根本人、雷根心中某股不願,卻又不得不捨棄的自我欲望化身──鳥人)最終都在飾演雷根的麥可基頓身上交織疊合,然而有趣的是,基頓卻自言這角色一點也不像他。

戲中戲之外還有戲,導演指名《鳥人》非麥可基頓主演不可(這位兩度演出《蝙蝠俠》曾經大紅大紫風光一時的過氣英雄),因著演員本身的際遇,讓故事更可延伸至電影景框之外。

 


整部電影最讓我為之一震的是,當雷根內心自我欲望的鳥人在他最脆弱的時候給予他一股奮起的力量,或者說,讓他暫時得以逃離那令人沮喪的一切,騰空飛翔,再次享受他一再刻意逃離(但又相當嚮往)的英雄滋味。他拿著上膛的手槍步上公演舞台的最後一幕,脫稿演出,開槍,在舞台上展露真實的他,不是虛假,但雷根終究如我們多數人一樣,想自殺卻沒有足夠的勇氣像《黑天鵝》那般死在舞台上,子彈偏了射中鼻子,因著這場對雷根來說是最真實的死亡戲,極為諷刺又悲劇式的讓他獲得高度評價。

最後的縱身一躍,鏡頭停留在艾瑪史東的大眼望向天,想要重生勢必經歷死亡,雷根所承載的一切預示了麥可基頓的重生,是的,麥可基頓毫無疑問的在這部電影中以精湛的演技為自己扳回一城。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雷根光著身子穿越紐約時代廣場的那場戲,視覺效果一樣必須是一鏡到底(但實際拍了四個鏡頭),不是搭景,劇組也沒錢讓時代廣場清場,因此這完全是縝密規劃下的實境拍攝,沒有重來的機會。如何避開時代廣場上路人直視/閃躲鏡頭,如何控制圍觀群眾的人數(在此有著雙重意義:電影中,圍觀過氣鳥人的裸體奔逃;電影拍攝現場,圍觀過氣蝙蝠俠拍攝電影),如何一面親密地展現雷根的內心情緒一面展現那情境的奇觀性,追上雷根腳步的同時又要避開人潮,這成了整個劇組的艱鉅挑戰。

這場戲於晚上八點半開拍,不能太早,否則時代廣場的廣告看板燈光便無法發揮效果,但也不能太晚,免得人潮過少,但是又不能夠太引人注目,劇組還特地安排打擊樂隊現場表演以分散群眾的注意力,總之一切都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雷根移動時有四個人隨行:攝影師 Lubezki、負責調焦的攝助、收音師,以及數位影像技術人員,而現場有八位助理混在人群中控制圍觀群眾,至於導演本人,則拿著手機當個瘋狂追星的影迷,貼身拍攝偶像的風采(其實是為了電影後段會用到的影片──即艾瑪史東飾演的女兒給父親雷根看的那段Youtube點閱率爆高的「過氣鳥人裸體現身」影片)。如此精打細算的拍攝方式,想必拍攝現場壓力極大,但也因為這樣的壓力,讓整部電影幕前幕後的節奏相當貫徹始終。




《鳥人》這部電影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標題(BiRDMAN)以及演員列表的字型選用,讓人聯想到六零年代高達電影中也用了相似的字型與字幕出現手法,其特色是所有字母皆採取大寫之餘,只有 i 是小寫,例如高達 1966 年的作品《美國貨》(Made in U.S.A)、1967 年《我略知她一二》(2 ou 3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和《中國女人》(La chinoise);至於《鳥人》一開頭特殊的字幕出現方式──按照字母排序依序出現,在高達 1965年的作品《狂人皮埃洛》(Pierrot le fou)中也嘗試過了,甚至《鳥人》的角色設定也與高達的電影相映成趣。或許可以說導演 Iñárritu 以《鳥人》向高達的電影精神致敬。

《阿爾發城》中飾演一位硬派特務 Lemmy Caution 的演員 Eddie Constantine,就曾經拍過一系列以這位特務為主角的警匪電影,在《阿爾發城》中,高達將這位典型的特務/偵探角色重新搬演,讓演員與他先前飾演過的角色在電影中虛實交混,讓曾經飾演這角色成經典的演員在電影中「反叛」過去的自己,並肩負著諷刺類型化電影的任務,如同《鳥人》中的麥可基頓一樣,成為反英雄電影的另一種「英雄」,在電影尾聲縱身一躍之後,重返演員生涯的高峰。這大概是我認為《鳥人》這部電影最具意義的地方。


* 本文同步刊載於《立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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