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風暴》Two Lives：戰爭暴力之下的雙面人生

替身風暴  Zwei Leben（Two Lives）
Georg Maas│2012│97min│ Germany, Norway│Colour

文／謝以萱

故事背景發生在1990年柏林圍牆倒塌、冷戰結束，一切看似歸於平靜，但戰爭帶來的餘韻卻在挪威的一個小家庭中持續發酵。

事件的源頭得回溯到 1935 年德國納粹占領北方雪國挪威的時候，德軍在挪威進行「生命之源（Lebensborn） 」計畫，在納粹優生學的思想架構之下，挑選他們認為最具純正亞利安血統的挪威女性和優秀的德國軍官結婚，生下了一萬兩千名在德國納粹眼中的「菁英人種」。當納粹垮台德軍撤離之後，「生命之源」計畫留下的那些挪威母親與「戰爭小孩」便備受挪威人們的歧視，即便當時有不少挪威女性是和德國軍官相戀而自願產下孩子，但這樣愛的  結晶卻因為德國納粹的作為而受到厭惡與憎恨。挪威母親因為有這樣的孩子而受到屈辱，有的不願意承認這段過往，甚至遺棄擁有德國血統的親生骨肉，許多孩子被送到孤兒院，或在戰爭期間被迫離開母親／母國，送到東德去。

 

《替身風暴》中的挪威母親（Liv Ullmann飾）便是這樣的遭遇，她與德國軍官相戀而生下的女兒從小就被送到德國，戰爭結束之後，她是少數能夠找到「女兒」與之團圓的母親之一。但殊不知，宣稱從東德逃脫的「女兒」凱特琳（Juliane Köhler飾）竟是東德特務組織（Stasi）的有心安排，為了要在冷戰期間繼續滲入挪威的臥底人員。

凱特琳無疑是整個戰爭之下，兼具加害者與受害者身份的典型。她出生在東德，因為戰爭的關係而成長於孤兒院，被東德的特務組織看上，爾後吸收成為情報人員。特務組織給予這些孤兒們心中渴求的事物：物質與情感上的滿足。對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們來說，那些會到孤兒院中接他們出去玩的大人給予了心中最渴望的愛，以及一種歸屬感。

「沒有孩子能夠抗拒這樣的誘惑。」在真相揭露的那一幕，面對自己親人的質疑與不諒解，凱特琳相當痛苦的說。

從小就失去家人的凱特琳，加入特務組織是為了離開孤兒院，為了得到她渴望的物質與情感。導演喬治馬斯（Georg Maas）給予了凱特琳做為人，而非一位冷酷無情的間諜，該有的情感熱度。當她第一次回到她「家鄉」，見到她的「母親」時，她興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愛，一種她生來就從未擁有，擁有後也不願輕易放開的愛，即便那在當時並不是真實連結的，但隨著時間的積累，挪威成了凱特琳真正的家，「母親」也成為她「真正的」母親。在挪威臥底的時候，凱特琳遇到了一位她愛也愛她的男人畢亞特（Sven Nordin飾），為了更進一步組成自己的家庭，凱特琳不惜懇求組織，毅然決然以間諜的身份走入婚姻──那意味著她終生必須對至親至愛的人隱藏一部分的自己。

她是間諜身份的凱特琳，同時也是賢妻良母好女兒的凱特琳，既是竊取情資的加害者，亦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兩邊都毫無虛假，在戰爭這樣巨大的暴力之下，實難有著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斷。即使她的心，自始自終都是偏向自己親愛的家人，但一旦東窗事發，她必須立刻割捨聽從組織的指示（當然顧慮的也是親人的安危）。當身邊最摯愛的親人質疑著唯有自己知道無庸置疑的愛與情感時，內心的傷痛自是相當難熬。

這是改編自轟動歐洲的真實事件，如今「挪威生命之源戰爭兒童聯盟」持續為那些受到雙方政府不公平待遇的母親／孩子爭取權益。導演喬治馬斯以充滿人性的視角重新檢視了這段慘痛的歷史。這部由德國、挪威合作拍攝的電影，獲得了有「德國奧斯卡」之稱的蘿拉獎（Lola Award），甚至代表德國入圍2014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令人欣喜地看見轉型正義的可能，但同時，也感嘆台灣電影對於轉型正義的趑趄不前。

電影的主要演員 Juliane Köhler 和 Sven Nordin 絕對都是德國和挪威的一時之選，而飾演挪威母親的 Liv Ullmann 更是瑞典大導演柏格曼的謬思女神，兩人一共合作了十二部電影，並擁有將近半世紀的情誼，這在紀錄片《柏格曼的繆思情緣》（Liv & Ingmar）中有相當精彩的描述。那張在柏格曼電影《假面》（Persona）中堪稱是影史經典的迷人臉龐，時隔四十多年依舊迷人，但同樣一張臉更多了歲月的痕跡。電影最後揭露了「女兒」凱特琳真正的身世，盼望了大半輩子總算失而復得的「女兒」卻不是親生的，一起生活這麼多時日的「女兒」居然是東德的間諜，而親生的女兒甚至是死在這些間諜的手上。那早已顛沛動盪的人生再度遭受巨大的衝擊，難以承受的複雜情緒如同結冰的湖面受到撞擊而迅速爬滿裂痕；無語，一如在《假面》中精神崩潰導致說話能力喪失而無語的女演員。Liv Ullmann 在《替身風暴》不慍不火的演出，為這位其實承載了巨大傷痛的母親做了相當精彩的詮釋，而這部電影亦成了出生在挪威的 Liv Ullmann 落葉歸根的收山之作。

對我而言，這是一部不以戰場上的血腥暴力／戰爭時期的燒殺擄掠，但卻更加犀利地控訴戰爭所帶來之傷害的電影。導演喬治馬斯將關注的焦點放在因為戰爭造成的長期影響，它影響了一、兩代人且仍在持續。《替身風暴》讓我們看到一個人可以因為愛而犧牲多少的自我，同時也呈現戰爭這巨大的惡，會對人們帶來什麼樣的折磨，冷冽殘酷，一種有如慢性病般緩慢侵蝕不知何時會突然發作的戰爭暴力。



* 感謝海鵬影業的試映